咸腥、潮湿、又混杂着无数难以名状气味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浪潮,狠狠拍在冯中博的脸上,将他从半昏沉的麻木中彻底惊醒。他踉跄着从狭窄、散发着霉味和呕吐物酸臭的舷梯走下,双脚踏上坚实土地的瞬间,竟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广南州。东莞港。**
这两个词在他心中盘旋了太久,如同绝望深渊尽头唯一的光点。如今终于抵达,预想中的狂喜并未涌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身体无法抑制的虚弱。
港口巨大得超乎想象。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桅杆如同枯萎的森林,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各式各样的船只挤满了码头,从简陋的渔船到庞然如移动岛屿的巨舰,船身上布满了风浪侵蚀的痕迹和陌生的符文印记。巨大的吊臂发出沉闷的轰鸣,将堆积如山的货物——成捆的灵草、闪烁着微光的矿石、甚至是被铁笼囚禁的低阶妖兽——从船舱中吊起,又粗暴地卸在码头上。空气里充斥着汗味、鱼腥、铁锈、机油、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精纯却又带着工业感的灵气混合气息。
人潮汹涌。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码头力夫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步履沉重地穿梭;穿着统一制式短褂、腰间挂着短棍和符箓的港口巡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衣着光鲜、明显是修士或商贾的人物,在随从的簇拥下,或步履匆匆,或悠闲地指点着货物;更有许多像冯中博一样,衣衫褴褛、面容疲惫、眼神中带着初来乍到的惶恐与希冀的修士或凡人,茫然地挤在出口处。
喧嚣声浪几乎要将人淹没。力夫的号子、监工的呵斥、商贩的叫卖、船只进港的汽笛、吊臂运转的轰鸣、还有各种听不懂的方言俚语……汇成一股庞大无匹的噪音洪流,冲击着冯中博本就因伤势而异常脆弱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元婴在识海中不安地颤动,归墟残留的混乱气息和雷劫的灼痛被这嘈杂的环境不断撩拨,阵阵眩晕袭来。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破布条般的“法袍”,试图抵御这陌生环境的侵袭,也遮掩住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然而,这举动在周围那些或忙碌或警惕的目光中,显得如此可笑和多余。他能感觉到一道道视线扫过自己,带着审视、冷漠、鄙夷,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一个重伤落魄、气息奄奄的修士,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就是移动的肥羊或者麻烦。
“滚开!别挡道!”一个粗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伴随着一股大力推搡。冯中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旁边一个扛着巨大木箱的力夫挤到了更边缘的角落。那力夫看都没看他一眼,骂骂咧咧地继续前行。
冯中博靠在冰冷的、沾满不知名污垢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压制着翻腾的气血和涌上喉头的腥甜。这就是广南州?这传说中灵气丰沛、仙道昌明的圣地?为何扑面而来的,却是如此赤裸裸的混乱、喧嚣和冷漠?
他艰难地挤出码头区域,终于踏上了相对开阔一些的港口主街。街道同样宽阔得惊人,铺着巨大的青石板,但石板缝隙里塞满了泥垢、垃圾和可疑的暗红色污迹。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高挂,五光十色,闪烁着各种灵光符文,看得人眼花缭乱。
“百年灵草铺!刚下船的南大岛血参,货真价实,先到先得!”
“精炼玄铁矿石!打造飞剑法宝首选!量大从优!”
“聚灵阵盘租赁!洞府修炼必备!日租仅需十枚下品灵石!”
“引气期速成班!名师指导,三月筑基!无效退款!”
“醉仙楼!灵兽肉烹制,灵酒管够!修士宴请首选!”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比码头的噪音更添了几分市侩和急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烤肉的焦香、炖煮的浓郁、油炸的腻人——还有劣质香料、廉价符纸、汗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冯中博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强烈的饥饿感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不适。在海上漂泊的那些日子,只有清水和硬饼果腹,早已耗尽了体内残存的气力。此刻闻到这诱人的食物香气,肠胃如同被点燃般绞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家生意火爆的食肆吸引。店门口支着巨大的烤炉,炉火熊熊,上面架着几只烤得金黄焦脆、油脂滋滋作响的不知名兽腿,浓郁的肉香霸道地扩散开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店堂里人声鼎沸,修士和凡人混杂而坐,大快朵颐,杯盘碰撞声不绝于耳。一块简陋的木牌挂在门口:“灵火烤驼峰肉,一碟三下品灵石。灵米饭,一碗一灵石。”
灵石…冯中博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灵光尽失的储物袋。在牢哀山被榨干,逃亡路上耗尽,登船时身无长物。别说下品灵石,他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那诱人的肉香此刻变成了最残酷的折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烈的羞耻感和生存的本能在他脑中激烈交战。最终,饥饿和虚弱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气,鼓足残存的勇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家喧闹的食肆门口。
店门口负责招呼客人的小二,是个精瘦的年轻人,眼珠滴溜溜地转,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正热情地招呼着几个看起来颇有身家的修士,点头哈腰,笑容满面。当冯中博走到近前,那股难以掩饰的落魄、褴褛和身上散发的若有若无的伤病气息扑面而来时,小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随即被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警惕取代。
“客官,用饭?”小二的声音冷淡下来,身体微微侧开,挡住了冯中博看向店内的视线,更像是一种阻拦的姿态。
“…是。”冯中博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听清。
“里面请,先付钱后上菜。”小二公式化地说着,目光却像刀子一样上下扫视着冯中博,重点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腰间和破烂的衣衫上。
冯中博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硬着头皮,试图解释:“这位小哥…我…我刚从海上九死一生抵达贵宝地,身上…身上暂时…能否行个方便?我日后必有重谢!”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修士的威压,然而元婴的伤势让这威压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可笑。
“呵!”小二嗤笑一声,那鄙夷之色更浓了,“九死一生?我看是逃难来的吧?还‘日后重谢’?这种空口白话我一天能听八百遍!”他声音拔高了几分,引来了旁边几个食客和路人的侧目。“没钱?没钱你吃什么饭?当我这‘灵驼居’是善堂吗?快走快走!别挡着贵客做生意!”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和轻蔑。
冯中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想他堂堂元婴修士(虽然跌境),在南大岛也曾是一方人物,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一股戾气在胸中翻腾,残存的法力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涌出。
然而,就在他气息微动的瞬间,一股冰冷、强大、带着绝对秩序意味的神识,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扫过整条街道!这神识来自港口深处某个高耸的塔楼,显然是港口的执法力量。神识冰冷无情,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瞬间锁定了所有气息异常波动的地方,包括冯中博。
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冯中博瞬间清醒,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里不是南大岛!这里是广南州!一个陌生的、规则森严的地方!他这点微末道行和重伤之躯,在这里闹事,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在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规则面前,只能被强行压下。他眼中的戾气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绝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香气四溢的烤驼峰肉,又看了一眼那满脸鄙夷的小二,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拖着更加沉重的步伐,踉跄着离开了“灵驼居”的门口。
身后传来小二和其他几个食客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呸!穷鬼还想吃灵食?”
“看他那衰样,怕是连引气期都够呛吧?”
“南边来的难民都这德性,又穷又横,还想白吃白喝!”
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冯中博的心上。他低着头,在人群中艰难穿行,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他难堪的地方。身体的虚弱、元婴的伤痛、腹中的饥饿,以及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带来的屈辱感,如同无数条毒蛇,噬咬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游魂。街道两旁的繁华与他无关,那些闪烁的灵光、诱人的香气、喧闹的买卖,都成了对他赤裸裸的讽刺。他看到气派的法器商铺橱窗里陈列着流光溢彩的飞剑法宝,价格标签上那一长串的灵石数字让他望而却步;他看到挂着“招贤纳士”牌子的商会门口,一群气息精悍的修士在排队,最低要求也是金丹期;他看到装饰华丽的“灵居馆”,那是为修士提供的临时洞府,门口告示牌上最便宜的单间日租也高达二十下品灵石……
一切都离不开灵石。这个在广南州如同血液般流通的硬通货。没有灵石,寸步难行。
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油,无法融入这片名为广南州的水。这里的规则、这里的节奏、这里的生存逻辑,都与他熟悉的南大岛截然不同。这里的灵气确实浓郁,远非南大岛能比,空气中游离的灵机粒子几乎触手可及。然而,这些灵气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需要灵石作为钥匙才能打开。他尝试着吸收一丝,却发现这广南州的灵气带着一种奇特的惰性,远不如南大岛那般“活泼”,以他重伤的元婴和没有引灵符辅助的状态,吸收效率极其低下,杯水车薪,根本无法缓解伤势,更别提补充消耗。
饥饿感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强烈。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眼前阵阵发黑。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食物,将注意力转移到观察周围的环境上。
东莞港的街道四通八达,除了宽阔的主干道,还有无数蛛网般的小巷。主干道两旁多是高大规整的商铺和行栈,越往小巷深处走,景象就越发不同。低矮破旧的棚屋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一些衣衫比冯中博好不了多少的修士或凡人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劣酒、廉价烟草和绝望的气息。这里是光鲜亮丽的港口阴影下的世界,是像他这样的“失败者”和底层挣扎者的聚集地。
冯中博在一个相对僻静、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缓缓坐下。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逃出牢哀山,横渡怒海,撕裂归墟,九死一生抵达传说中的圣地…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等待他的,却是连一顿饭都吃不起的残酷现实。
“广南州…”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充满了苦涩和迷茫。希望的光芒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冰冷的、名为“灵石”的厚厚玻璃。他该何去何从?去抢?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连个强壮点的凡人都打不过。去乞讨?修士的尊严让他无法低下头颅。去卖苦力?码头那些沉重的货物,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扛上一袋恐怕就能要了他的命。
就在这极度的饥饿、虚弱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时,一阵异常浓郁、极其诱人的香气,混合着某种精纯食物精华的气息,顺着小巷的风,悠悠地飘了过来。
这香气…远胜之前闻到的所有食物!它霸道地穿透了污浊的空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冯中博的胃,也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猛地抬起头,循着香气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