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线连接着江城铅灰色的天幕，焊锡枪独有的焦糊味混合着湿润的空气，在汉江口工业园四号线的顶棚下弥漫开来。苏采薇纤细的手指捏着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报表，看向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那个背影。
“宜雨，‘废料山’那边，老吴说按你昨晚的思路，他打算把最后那批昆仑射频芯片的报废板子敲碎了，熔铸成预制结构件。强度他测过了，比国标高出两成。”她声音清越，汇报简洁，“就是老吴嘀咕，说那都是钱买的芯片，砸碎了当钢筋用，心疼得他肝儿颤。”
雷宜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密密麻麻的雨幕，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他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思绪显然还在不久前瘦猴放在他桌角的那份加密文件上——关于“磐石”地磁监测网络反馈的、西边某片大地上不祥的异常波动。沉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
“告诉老吴，结构件！越快越好！铁的，不锈钢的，都行！铁架子、支撑件、甚至是大型防护外壳的构型模板，先弄出来！强度高就用强度高的地方。时间……时间比芯片贵。”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某种沉重的东西从胸肺中压出去，转回身，视线落在苏采薇脸上，“‘千乡计划’那边铺开了？陕南那边新店有张振国坐镇，别的地儿呢？”
苏采薇正要详细汇报，瘦猴的身影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脚步轻快，完全不像昨夜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盯梢的样子。他脸上带着一种“宜雨哥你快看大乐子”的表情，手里还晃着一部最新款的长江“磐石”手机。
“嘿！宜雨哥！刚收到拉各斯那边的彩信汇总！乐子大了！您瞧瞧三星那金仁锡的脸，快拉到马里亚纳海沟了！”他麻溜地调出几张照片，凑到雷宜雨面前。
照片是抓拍的电视新闻画面截屏。其中一张，三星在尼日利亚的负责人金仁锡，正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展厅门口，表情像吞了只苍蝇般扭曲，背景赫然是旁边长江通讯分厂的巨幅广告牌——印着硕大清晰的“dr.phone”字样，和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标识。另一张照片则更气人，是《非洲商业日报》的头版头条特写：标题是《救命phone热销，三星展厅门可罗雀》，配图是长江分厂门口排起的长龙，队伍尾巴上甚至支起了一溜小吃摊，挂着“救命手机同款烤玉米”、“dr.phone热狗”的牌子，烟火气十足。
“非洲那边，拉沙热的阴霾还没散尽，但咱们长江通讯分厂门前，嘿，愣是给整成庙会了！”瘦猴咧着嘴笑，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屏幕上，“那个叫‘长江卫士’的温度预警功能，火得一塌糊涂！现在老黑兄弟们买咱那款低端机，都不冲打电话了，就冲它能测体温！机身都印上‘dr.phone’和红十字了，跟个护身符似的，单店日销……您猜怎么着？阿布贾酋长家的店，昨天就干出去一百五十七台！”
与此同时，非洲尼日利亚，拉各斯。
空气燥热得如同置身巨大的烤炉，长江通讯分厂门口临时搭建的巨大红色遮阳棚下，人声鼎沸，汗水的咸腥味和人潮的热浪交织在一起。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排着蜿蜒曲折的长队，队伍末端早已甩到了街角之外。队伍旁边，临时摊位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
“dr.phone同款烤木薯！吃了身体棒棒！”“长江卫士认证健康果汁！清热防病！”
队伍前端，一个穿着印有长江通讯LoGo蓝色工装的当地小伙，正举着一个特制的长杆喇叭，唾沫横飞地用当地土语喊着，旁边还跟着个本地姑娘激情同声翻译：
“看好了！兄弟们，姐妹们！这就是你们的健康守护神，dr.phone！只需轻轻按一下这里，贴着额头，”他边说边示范，对着旁边一个黑人老奶奶比划，老奶奶紧张又好奇地伸着脖子，“三秒钟！滴滴滴！瞧！屏幕变绿了！36度5！好得很！健康！安全！要是有问题……滴滴滴！它变红，还会震动提醒你！拉沙热？疟疾？发烧先知道！早发现，早治疗！救你一命！”
老奶奶看到屏幕上代表安全的绿色数字跳出来，咧开嘴露出仅剩的两颗大黄牙，笑得合不拢嘴，周围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羡慕的惊叹和哄笑。
“上帝保佑！真有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挤到前面。
“试试！试试不要钱！”工装小伙热情地招呼，“给这位大姐试试！”
手机在孩子额头上短暂停留。绿色。36.7。“噢！谢谢！谢谢长江！”妇女激动得几乎要把手机亲一口，转身用土语对后面排队的人大声嚷嚷，意思肯定是“真的灵！快买！”
分厂经理老韩，一个皮肤晒得黝黑、顶着草帽的精干中年男人，此刻正躲在遮阳棚的角落，对着电话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吼得震天响：“……对对对！货！快特么再发两集装箱的c7型！就是那个带‘体温计’的！别整那花里胡哨的‘磐石’旗舰！就要这！便宜、皮实、能救命！……你不知道，世卫组织驻拉各斯的办事处上午刚走！开口就要采购15万台！分发到所有疫区的诊所和隔离点！说比体温枪便宜、便携、还准！我滴个乖乖！咱们这‘长江卫士’真成‘dr.phone’了，联合国都挂上号了！……厂门口？跟过年似的！赶紧发车！船期别耽误！这破路再难走也给我挤过来！”
汉江口工业园，雷宜雨放下手中的“磐石”手机，屏幕上刚刚播放完一段瘦猴同步过来的非洲分厂前火热的实景片段，以及老韩那激动到变形的汇报录音。办公室里，苏采薇正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尼日利亚邻国的一个内陆小国。
“采薇，记一下，”雷宜雨指节敲了敲桌面，“以非洲总部名义，打报告给总部研发中心。就说市场反馈强烈，‘长江卫士’基础体温筛查功能是刚性需求。要求立项，在c7及以下机型全部预装固件升级，免费开通。同时，”他目光锐利，“以现有芯片模组为核心，开发简化版的、可外接或者独立运行的体温快速筛查设备，主打医疗机构、诊所、学校、车站等场所。成本给我压到20美金以内。”
苏采薇飞速记录着：“好的宜雨。who这笔订单和反馈，确实是个金字招牌。董局那边上午还来过电话，‘含蓄’地表扬了我们的民用设备在公共卫生领域的贡献。”
“董局的电话？”雷宜雨眉毛微挑。
“嗯，”苏采薇点点头，声音压低了些，“主要是提醒我们，‘健康监测数据’的收集和应用，要符合相关规定，妥善处理，流向要清晰可控。特别是大规模汇集的数据……要注意安全性和正当性。”她意有所指地看着桌角那份关于地磁异常的文件。
“这数据……有大用。”雷宜雨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无尽灰蒙的天空，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自语，“发热点…群体性体温异常波动…区域分布……有时候，比冷冰冰的地层信号更能预示些东西。”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技术部，‘长江卫士’的体温筛查数据，建立独立的加密信道，同步回传到我们部署在国内的‘磐石—健康云’平台。按董局的要求，做好数据隔离和权限管控，但分析模块……要准备好。”
苏采薇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雷宜雨如此重视这个看似附加功能的深意——它不仅是非洲市场的利器，更可能成为在国内那场无法言说的巨变中，另一种“预兆”的触角。
“明白！”她深吸一口气，将指令记录得更加清晰有力。
此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徐汉卿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和凝重：“雷总，您要的结构件样品，老吴那边刚让人送来了几块。”他手里拿着两块灰黑色的、棱角分明的金属板，随意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金属回音。“他让我给您传句话，‘小雷老板发话，说熔就熔！这板子敲碎了熔出来的铁疙瘩，硬度绝对够劲！’他说那点损失，回头非得从‘废料山’里抠出来不可。”
雷宜雨接过一块，入手沉重冰凉，边缘是粗暴熔铸后留下的大小不一的蜂窝孔洞，像是被无数贪婪的虫子蛀食过，却又在本质上异常坚硬。他屈指弹了一下，嗡声低沉。
“好。够硬就行。就按这个来。”雷宜雨将钢板递给苏采薇，“拿去给‘磐石应急组’，让他们立刻结合设计图，做应力模拟。”他目光扫过徐汉卿风尘仆仆的脸，“‘千乡计划’的装备供应跟上了吗？像给张振国的那种‘长江铁驴’、防暴叉？”
“正加急生产，”徐汉卿报告，“老吴捣鼓的那些‘小玩意儿’，在基层很受欢迎。防暴叉和盾牌样品送到民兵训练点试用过，反馈不错。”
“通知老吴，”雷宜雨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指了指桌面一角那些钢板样品，“给他一个新任务：用这些料，再加点别的边角料，设计一批快装式、模块化的金属应急庇护框架组件。要求是易于运输、快速搭建、结构牢固。标准嘛……就按能扛住……”他话语顿住，似乎斟酌着用词，最终用了老吴能听懂的，“按能扛住咱们长江重型运输车正面撞两下的标准来！”
徐汉卿眼中精光一闪，他了解最近地下传回的某些信号的意义，也清楚这个任务非比寻常的针对性：“是！雷总！我亲自去跟老吴交代！他肯定把家底都掏出来鼓捣！”
徐汉卿领命而去。办公室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窗外越发滂沱的雨声。
“宜雨哥，”一直靠在门边的瘦猴这时收起嬉笑，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鹰，“‘废料山’那边，厂里那个角落的加密传真机……大概一刻钟前，又吐了张纸出来。坐标还是那片区域，”他用指甲盖在桌面上无声地划了一个极其模糊的小圆圈，“数字……比上次密集了不少，波动幅度……在增大。”
雷宜雨的眼神骤然凝固，落在桌面那份“磐石”地磁简报文件上。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风刮进了这间闷热的办公室。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重锤敲在苏采薇和瘦猴的心上。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望着窗外被暴雨撕扯得灰白一片的天地。远处长江的方向，什么都看不清。
非洲分厂日销百台的喜报、世卫订单的辉煌、老吴新搞出来那硬度惊人的铁疙瘩、“千乡计划”初露的锋芒……这些短暂的喧嚣和成就，在即将撼动整个国度的巨大阴影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片刻之后，雷宜雨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只余下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力量。他对苏采薇吩咐道：
“非洲那边‘dr.phone’的成功复制模式，尽快整理详案。‘千乡计划’的推进优先级，提到最高。让老吴放下手头所有次要项目，”他的目光掠过那两块冰冷坚硬的样品板，落在非洲店门前火热的照片上，“全力保障‘硬家伙’的生产和铺货，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又对瘦猴道：“‘磐石’那边，全网络静默戒备。相关节点的监测密度和反馈频率，提到最高等级。不要放过一丝异常。”
最后，他拿起自己的“磐石”手机，调出一个复杂的加密界面，手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几厘米。屏幕上，是一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恐怖含意的地磁核心数据峰谷图。他看了一眼手机背面那个特意为非洲定制的“dr.phone”和红十字的凸印标识，眼底深处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健康，”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语般地吐出两个字，“……要命了。”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心跳。窗外，汉江口的雨幕，愈加厚重粘稠，仿佛一块巨大的灰色幕布，正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拉下，笼罩四野。而此刻唯一鲜亮的色彩，似乎只剩下雷宜雨手机上那个小小的、象征着“健康”与“预警”的红色十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