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云溪书院代表,赵萱。”
双髻少女踏上台基时,怀中算盘珠子轻响,像极了扬州府库算盘上那些永远加不平的账。她指尖沾着墨渍,那是昨夜抄录十年税册时染上的,此刻混着算珠的檀木味,在晨雾中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展开的策论纸上画着巨大的算盘图,个位档上溅着几点暗红——那是她刺破指尖按的指印,为那三十万两真正入了国库的税银。
“账面百万,实入三十万。”
狼毫在“七分流弊”四字上圈了三圈,墨迹透纸,在台基上投下阴影,恰似国库亏空的窟窿。赵萱拨弄算珠,“舶脚”“护粮费”“市例钱”依次落子,十车葡萄干的运税在盘上堆成小山,却在“贪官私囊”档上哗啦散落,只剩三成滚入“国库”格。
算珠停在“折色钱”一档,她想起前日在钱铺所见:官吏将百姓缴纳的足色白银熔成银锭,却按“成色不足”折算,十两白银只当七两入库。余下三两,铸成交相辉映的铅钱,混在官银里发回民间。
狼毫在“西域奇珍”四字上划出尖刺,墨点溅在“上官一笑”旁。
赵萱忽然解下算盘,竹制框架上刻着“算尽民心”四字,是云溪书院老山长临终所赠。她将算盘平展,露出底侧用炭笔写的密账:“某岁某官,收胡商珊瑚树,值银五千两,记‘风沙耗’充公。”
赵萱望着雀群掠过“市例钱”三字,想起去年冬日,百姓用掺了炭渣的铜钱缴税,却被税吏以“成色不足”为由拒收,最终冻死在税署门前。那些铜钱被扫进阴沟时,她蹲在旁边一枚枚捡,指甲缝里至今嵌着黑色的污渍,像极了算珠缝里的积灰。
算珠再次响动时,“百姓之苦”档上跳起一串红珠,如泣血般刺眼。
算盘收起时,一枚算珠滚落,在台基上滚出长长的弧线。
赵萱握紧狼毫,在策论末笔写下“请开银库,验成色,正钱法”,墨痕力透纸背,恰似算珠砸在贪官污吏心上的声响。
“第八位,白露书院代表,方尘。”
葛布襕衫的学子踏上台基时,衣角还沾着市井街巷的烟火气。他展开的策论纸上,“罢除苛税,还利于民”八个狼毫大字力透纸背,墨痕间洇着些许茶渍——那是昨夜在扬州茶肆听百姓诉苦时,不慎泼翻的粗茶。
纸页边缘贴着半片残破的货单,上面用朱砂圈着“淋卤税”“灶头钱”等名目,每一笔都被指甲划过,露出底下的草民血书:“三月卖新丝,四月粜新谷,税吏门前索,不留一粒粟。”方尘想起三日来走访的二十三家商铺,胡商的驼队空着返程,汉商的柜台上积满灰尘,就连卖炊饼的王大叔,也在算着哪天该“歇业避税”。
狼毫在“彻查”二字旁重重顿住,墨点溅在“无名之税”四字上,像极了百姓眉梢的愁云。他袖中掉出几枚铜钱,混着铅的假币与足色铜钱碰撞,发出暗哑的声响——这是从城西贫民区收来的“折色钱”,官吏用十文假币换百姓一两白银,美其名曰“便民折算”。
策论背面用炭笔绘着简略的民心秤:秤杆刻满西域通商的关卡,秤盘一边装着百姓的血泪,一边压着官吏的贪腐。
风掀起策论纸角,露出里面夹着的草根——那是从饿死在税署前的流民手中掰下的。
狼毫落下最后一笔,“路”字的末竖拖出长长的尾迹,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光。
策论收起时,广场上的风卷着细沙掠过“利民之路”四字,却吹不散葛布襕衫上的盐霜——那是走访淮河盐户时,沾在衣裳上的苦难结晶。方尘想起老驼夫的话:“若真有明君,当知百姓之苦,不在纸上,在脚下。”他忽然挺直脊背,将策论高举过顶,晨光穿过纸页间的缝隙,在他脸上织出一片明暗交错的网,恰似这大陈王朝的民心,虽历经盘剥,却仍存一线希望。
“第九位,栖梧书院代表,林墨。”
紫衣少年拾级而上,金线绣的云雷纹随步伐轻晃,策论卷轴边缘的鎏金暗纹与陈睿渊腰间玉佩遥相呼应。
“设巡税御史,直属中枢。”
狼毫在“监管缺失”四字上勾出锋芒,林墨袖口的玉珏擦过纸面,留下半道淡痕。
卷轴翻至“官道民道分税”图,用青金石粉勾勒的官道旁,密密麻麻标着“卫所”“税卡”;民道则以赭石色勾边,隐入戈壁流沙。
狼毫在“疏商路之堵”处顿住,墨点溅在“减百姓之负”的“减”字上,形如泪滴。
卷轴合上时,林墨将策论放在案上,雪浪纸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珠光,却掩不住纸背用密笔写的“分税细则”:官道税收,四成入中枢,三成充边军,三成归地方;民道税收,五成给税吏,三成交山长,两成买平安。
他后退半步,朝陈睿渊拱手时。
“第十位,苍梧书院代表,顾承泽。”
顾承泽展开策论时,狼毫写的“吏律不严”四字力透纸背。顾承泽指着纸上《大陈刑统》抄录:“律文曰‘贪墨者斩’,却未明分厘之限。今有税吏私吞百两白银,竟以‘核查疏漏’搪塞,罚俸三月便不了了之。”
“贪税一两,杖责三十。”
狼毫在“一”字上重重顿住,墨点溅在“两”字右上角,形如悬顶之剑。
策论翻到背面,用炭笔绘着刑具图:荆条、枷锁、流放路线图。
风卷起他的青衫,顾承泽写道:“吏律如秤,不称金银,称民心。”
“第十一位,清风书院代表,林昭。”
狼毫悬在空白宣纸上三寸,“清风无策。”他轻声道,笔尖落下,在空白纸上点出一个墨点,“因所有策论,都写不尽百姓的血泪。”
胡杨叶上的焦痕扫过纸面,恍若河西走廊的狂沙。
“纸上的‘流弊’是墨字,百姓的流弊是血痕。”他的狼毫在墨点周围划出蛛网般的裂纹,“某随商队走了三个月,见税吏强抢民女充‘译官’,见卫所士兵与马匪分赃,见胡商卖尽货物却换不回返乡盘缠……这些,怎是笔墨能写尽的?”
卷轴翻至末页,用淡墨勾勒着烽燧遗址。林昭指尖抚过残垣上的刻痕:“这里埋着的不是枯骨,是被税银压垮的商队;这里吹过的不是风沙,是百姓的呜咽。”他忽然解下腰间玉佩,那是家传的“廉”字玉牌,此刻却被他放在胡杨叶旁,“当律法成了官吏手中的秤,能称金银,却量不出民心,这通商之策,便是刻在金石上,也是空文。”
“林昭唯有一问。”
狼毫在空白纸上写下最后一笔,“陛下的秤杆,何时能放下金银,拾起民心?”字
风起,素白襕衫猎猎作响。林昭忽然明白:真正的策论,不在纸上,在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在他们粗糙的掌纹里,在他们被税银压弯的脊梁里。他握紧狼毫,在卷轴封皮写下“清风问心”四字,墨香混着胡杨叶的枯涩,在晨雾中织成一片素白的云,那是浊世中,最后一片干净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