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云澜书院代表,林晚棠。”
襦裙轻扬的少女拾阶而上,裙角沾着瘦西湖晨露。
《丝路商队图》在风中展开,二十七峰骆驼驮着的货物皆用月白薄纱覆盖。
林晚棠指尖划过为首骆驼的眼瞳:“松烟墨混了朱砂,看似寻常点睛,实则暗藏‘私’字。”她的指甲在薄纱处轻轻一挑,露出里面裹着的胡椒粒——这等西域香料按律该缴“舶来税”十成,可画中胡商竟用三成货物打通关节,换得“查验无误”的朱批。
“第二处玄机。”她的指尖滑向商队向导腰间,那里挂着两本册子,一册是明面上的通关文牒,另一册封面画着骷髅头,却是黑市流通的“买路钱账簿”。林晚棠想起之前在云澜书院后厨,亲眼看见管账先生将半箱胡椒塞进衙役的马车,换来的竟是“商税全免”的空白文书。
画卷翻至背面,用炭笔勾勒着扬州税署的后宅。她忽然按住心口,那里藏着半片染血的纸页,上面用胡文写着“胡椒十驮,税银全免”。
“第三处……”她的声音忽然发颤,远处卖炭翁的咳嗽声与画中税吏的狞笑重叠,老人指缝里的炭屑黑得发亮,像极了她亲眼看见塞进税吏袖口的墨玉扳指。
狼毫在“暗度陈仓”四字上洇开墨团,林晚棠想起那胡商临死前的眼神——他被税吏按在通关文牒上画押时,袖口滑落,露出与自己父亲同款的狼首刺青。原来这些年所谓“通商盛景”,不过是用百姓的骨血堆起来的海市蜃楼,而她笔下的每一笔,都在为这腐烂的楼阁描金绘彩。
风掀起画卷一角,露出背面用密线绣的“税银分流图”。
画卷收起时,瘦西湖的水汽漫上台基,将“通商利民”四字晕成一片墨斑。
“第四位,临江书院代表,周烈。”
青衫学子踏上台基时,怀中策论卷轴渗出缕缕水痕——那是昨夜在扬州府库查账时,被雨水浇透的痕迹。
展开卷轴时,狼毫写的“法乱”二字力透纸背,却在“耗损”处洇成墨团。周烈想起三日前深夜,他撬开府库偏殿的铜锁,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照亮账本的火折光里,飞舞着无数蛀虫,每一只都啃食着百姓的血汗。账册上“西域税银”的条目被朱笔涂了又改,十七道痕迹叠成血痂,而真正入库的银钱,连账册记载的三成不到。
“十两白银,记‘耗损’三两。”他的声音带着夜露的冷意,指尖划过“驼蹄税”三字,那里盖着扬州盐铁使的朱红官印,却掩不住底下用密笔写的“分赃记录”。周烈想起去年冬日,临江书院后山的义庄突然爆满,抬尸的脚夫私下议论,说是税吏为了多征“人头税”,竟将流民的尸体反复登记——有的尸身被钉了七八个“纳税木牌”,像极了他此刻按在策论上的指节。
袖中半片药方滑出一角,墨字“白术三钱”旁,隐约可见“扬州府库特支”的戳记。这本该用于赈济灾民的药材,此刻却躺在官吏的私宅药柜里,而真正染病的百姓,只能用盐水擦洗溃烂的伤口。
狼毫在“彻查”二字上重重顿住,笔尖刺破宣纸,在台基上留下淡淡墨痕。
广场上的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衣上补丁摞补丁的针脚——那是母亲临终前缝的,她到死都不知道,儿子每月领的“书院津贴”,有一半都被用来疏通关系,只为能查阅那些被锁在府库深处的账册。周烈忽然想起入学时先生说的“铁肩担道义”,此刻却觉得这担子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又不得不扛在肩上,因为他知道,有些黑暗,总得有人去撕开。
“第五位,鸿鹄书院代表,李修远。”
峨冠博带的学子踏上台基时,腰间玉珏轻撞发出清响——那是鸿鹄书院山长亲赐的“勉励之物”。他展开策论,狼毫写的“均输法”三字尚带潮气,却掩不住纸页间隐约的藏香气息——那是西域商人用来熏染账册的独特香味。
“仿前朝均输法,设转运使统管。”
李修远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平稳,指尖划过“免地方截留”几字,袖中密信忽然硌得他心慌。
策论纸下露出半片笺纸,是昨夜草拟的另一版本,上面“税吏贪腐”四字被浓墨涂盖, “制度改良”的工整小楷。李修远想起夫子今早的叮嘱:“鸿鹄乃国之栋梁,当为圣上分忧,莫提刀笔戳痛处。”他握紧狼毫,在“绢马互市”旁添上“利国便民”,墨色却比别处淡了三分,像极了商队用来打通关节的半透明纱罗。
李修远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随山长赴西域商团的“诗会”,席间觥筹交错,胡商捧出的夜光杯里盛着葡萄酒,杯底沉着几粒珍珠——那是从本该缴税的货物中“挑拣”的“次品”。
山长捋着胡须笑谈:“通商之道,贵在圆融。”他那时不懂,如今才明白,所谓“圆融”,不过是让银钱在贪官与商人之间流动,独独绕过国库与百姓。
狼毫在“弊在制度”四字上顿住,“茶盐交易,省却折算之弊。”他念出最后一句时,舌尖泛起苦意。
所谓“省弊”,不过是让官吏从“收银”变成“收物”,胡商的皮毛、粟特的毛毯,最终都成了山长书房里的摆设,而百姓依旧在“人头税”与“驼蹄税”间挣扎。李修远合上策论,看见陈睿渊指尖轻轻摩挲玉佩,忽然明白,有些话不必说透——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真的想丈量民心?不过是借着“通商”的由头,在百姓的骨血里掘金罢了。
风卷起他的脖带,露出腰间尚未系正的玉带——那是山长送的“成人礼”。李修远忽然想起入学时背诵的《商君书》,此刻却觉得字字刺耳。
“第六位,漠北书院代表,陆苍梧。”
兽皮坎肩的少年踏碎阶上薄霜,狼尾毛领扫过台基时惊起一片尘土。展开羊皮策论时,狼毫写的“白骨盈野”四字力透纸背,边缘卷着沙粒,像极了他故乡被税吏踏平的草场。
“河西走廊三十里,烽燧下埋着七层骨。”陆苍梧的手掌按在羊皮纸上,指腹的老茧擦过“商税已纳”四字,那是他在一具骷髅腰间解下的木牌刻字,至今藏在坎肩内袋。三个月前随商队入关,他亲眼见税吏割下拒交“陋规”的胡商耳朵,扔给守关士兵当骰子玩,而那胡商的骆驼队,正载着给漠北孤儿的冬衣。
羊皮纸被拍得作响,露出底下半片血书。陆苍梧想起送状纸的盐户阿叔,那人的舌头已被税吏割去,却仍用脚趾蘸血,在羊皮上按出第十七个指印。
陆苍梧望向陈睿渊,想起漠北老萨满的预言:“当金铃坠地,白骨鸣冤,便是苍狼咬断贪腐锁链之时。”
羊皮策论卷起时,一枚沙粒落在“白骨之路”的“骨”字上,恰好填满了笔画间的空隙。
风掀起他的兽皮披风,露出内衬上用刀刻的“除弊”二字——那是离开漠北前,部落长老们用狼血写的祈愿。陆苍梧将血书郑重压在策论下,狼毫在台基上落下一道深痕,如同在这腐朽的帝国肌肤上划开一道伤口,让里面的脓血,见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