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州深山,北风卷着碎雪,抽打得窗纸噗噗作响。
茅屋土炕上,一盏昏黄油灯映着岳飞棱角分明的脸庞,他手握书卷,目光却凝在虚处,灶膛里偶尔爆起的火星,才能让他眼睫微动。
岳云在角落默默擦拭长枪,张宪则就着灯光检查弓弦,屋内只余柴火噼啪声,压抑得令人心头发沉。
自临安脱困,隐匿于此已有数月。
昔日震烁天下的岳元帅,如今只是山野樵夫“彭据”。
消息并非完全闭塞,赵正隆留下的渠道,偶有外界风声透入。
朝廷竟寻得替身,将他父子与张宪“验明正身”诛杀,以此促成那屈辱的绍兴和议……每思及此,岳飞胸中便如堵巨石,非惧非怒,而是彻骨冰寒。
北伐宏图,十年心血,尽付东流。
这残躯,留之何用?不过苟全性命于乱世,愧对麾下儿郎,愧对中原遗民。
忽然,院外传来几声短促的鸟鸣,是外围警戒的亲兵发出的信号——有客至。
张宪倏然起身,按刀趋至门边。岳云抓起长枪,护在父亲身前。
柴扉轻响,一股寒气卷入。
当先一人解下遮面风帽,露出赵正隆沉稳的面容,他侧身让开,恭敬道:“岳帅,有贵人冒雪前来拜访。”
灯光下,一人缓步踏入。
身形不算魁梧,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普通大氅。眉宇间虽有风霜之色,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岳飞身上。
那份无形威势,竟让这简陋茅屋为之一凛。
“鹏举兄,别来无恙。”来人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岳飞瞳孔微缩……此等气度,加之赵正隆如此恭敬,身份已呼之欲出。
“刘节度?哦……原来是雍定帝到了!”岳飞声音沙哑,并未起身,只抬手示意岳云、张宪稍安。
“山野陋室,竟劳陛下亲履险地,岳……彭据,担当不起。”
来者正是刘錡。
他微微一笑,自顾自走到炕边一方木凳坐下,摆手道:“无须称陛下。此间唯有曾欲直捣黄龙的岳鹏举,与一心收复故土的刘信叔。”
他目光扫过岳云、张宪,点头致意,“少将军,张统制,皆是忠勇之士,此番受委屈了。”
岳云、张宪抱拳还礼,神色复杂。
“信叔兄此来,莫非欲效曹公说关云长故事?”
岳飞语气淡漠,心灰意冷之下,对这位已经割据称帝的昔日同袍并无多少热情。
“彭据已是山野废人,不问世事,无意攀附。”
刘錡摇头,神色转为肃然:“岳鹏举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肯轻易屈居人下?我若存此心,便是辱你。”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来,只为问你一句,莫非那风波亭便将你岳飞的脊梁压弯,一纸和议便将你北伐中原的壮志彻底浇熄了么?”
屋内死寂。
岳云的手握紧了枪杆,张宪眉头紧锁。
岳飞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仍强自平静:“朝廷……官家既已认定岳某已死,天下也已议和,金宋暂息干戈。”
“岳某若再起,是违逆君命,重启战端,陷百姓于水火。此非忠,非义。”
“好一个忠义!”
刘錡声音提高几分,带着讥诮,“对那自毁长城的君父忠?对那割地求和的朝廷义?”
“鹏举,你熟读史书,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如今赵构秦桧之流,只求偏安,奴颜婢膝,何曾将中原百姓、江山社稷放在心上?”
“你那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誓言,难道只是对赵构一人所发?”
岳飞默然,胸口起伏加剧。
刘錡趁热打铁,语气恳切:“我知你心寒,知你怨愤。但鹏举,你看看这天下!和议能持久否?”
“金人狼子野心,岂会真心罢兵?届时刀兵再起,靠那跪地求饶的临安小朝廷,能保江南半壁否?”
“中原遗民,泪尽胡尘,南望王师又一年!他们盼的是谁?是你岳元帅!”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虚点,仿佛面前便是万里江山图。
“我在长安立国,非为帝位虚荣,实是赵构无道,难以维系天下抗金大局。”
“我所据陕甘、河西,已降服西夏,兵精粮足,正可东向以图中原!然独木难支,需天下英雄共举义旗。”
“岳家军,便是北伐最强旗号!只望你出山,不为我刘錡,只为这华夏河山,为那亿兆黎民,再举抗金大旗!”
寒风卷着雪粒,打得窗户更响。
岳飞痛苦的闭上眼,油灯火焰摇曳,将岳飞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血丝更重,却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信叔兄……好意,某心领。”他声音疲惫至极。
“然岳飞……已死。世间只有彭据,只愿了此残生。抗金大业……有志之士,非止岳某一人。”
“阁下雄才大略,自有贤才辅佐。房州山野,不便久留陛下,请回吧。”
刘錡凝视岳飞片刻,见他心意如铁,知非一时可转。
他长叹一声,既有失望,亦有理解:“也罢。鹏举既决心已定,我不强求。”
“但请记住,长安之门,永为你开。若他日改变心意,或需相助,只需一言,刘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对赵正隆使个眼色,转身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赵正隆上前,低声道:“大帅,杨再兴将军已在河南联络旧部,势单力孤,陛下有意……”
岳飞猛地抬手制止,声音沙哑:“不必多言。尔等行事,自有道理,与彭据无关。”
言毕,重新拿起书卷,再不理会。
赵正隆暗叹,拱手一礼,悄然退去。
茅屋重归寂静,只余风雪呜咽。
岳云看着父亲瞬间佝偻几分的背影,鼻尖一酸。
张宪默然半晌,低声道:“元帅,刘皇帝所言,未必全无……”
“休再提了。”岳飞打断,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从今往后,唯有彭据,再无岳飞。”
他目光投向窗外无尽黑夜,那里,似乎连最后一点星火,也已被风雪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