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雨丝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又被雨刮器粗暴地甩开。
郭钢靠在后座,眼神定定地穿过模糊的雨幕,望着前方湿漉漉的街道。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雨点敲击车顶的细碎声响。
他身旁的年轻科员小赵,手里紧攥着那份薄薄却重如千钧的线索材料,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
“得月楼,玫瑰厅。”郭钢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在密闭的车厢里激起无形的涟漪,“洪亮,李鸿章……举报信。”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词,都裹挟着沉甸甸的分量,
车队如同沉默的箭矢,刺破雨帘,猛地刹停在得月楼饭店门前。预期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全然不见,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突兀的死寂与狼藉。
高大的装修围挡将昔日富丽堂皇的门脸彻底遮蔽,板材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灰泥污迹,冰冷生硬。一块簇新却显得格外刺眼的公告牌,用粗黑的字体宣告着“升级装修中……,三月后开张”,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
郭钢猛地推开车门,寒风裹着细密的雨丝和刺鼻的油漆、粉尘味扑面而来。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大步走向那堵隔绝希望的围挡。
小赵和其他组员紧跟着跳下车,皮鞋踩在湿漉漉、散落着沙砾和碎砖块的地面上,发出不安的声响。他们茫然地站在冷雨里,像一群突然被遗弃在荒野的士兵,精心策划的“雷霆行动”,尚未交锋,便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撞得粉碎。
“找!立刻找到酒楼负责人!”郭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即将爆裂的怒意,穿透了雨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众人耳膜上。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围挡深处那隐约可见的、被剥离得只剩下骨架的饭店轮廓,动作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几番周折,终于从一位叼着烟卷、满脸不耐烦的包工头那里,翻出了一个油腻腻的小电话本。本子皱巴巴的,沾满了灰泥和汗渍的指印。包工头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划拉了好一会儿,才点中一个号码:“喏,他们经理,姓王。大哥大手机”
郭钢记住大哥大号码,那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他滚烫的掌心。他让小赵到附近电话亭联系王经理。
小赵找到电话亭,拨通那个王经理大哥大,听筒里传来的单调“嘟——嘟——”声,在紧张的静默中显得异常漫长。每一秒的空白,都像是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小赵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喂?哪位?”一个略带沙哑、背景音里混杂着电钻尖锐嘶鸣和锤子敲击声的男声终于响起。
“王经理?我们是市第一人民医院里联合检查组的,”小赵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立刻!我们需要调看你们得月楼玫瑰厅,本月15号和19号晚间的监控录像!所有存档!现在!”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有嘈杂的装修噪音持续灌入听筒。接着,王经理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甚至还有几分理所当然:“哎哟,真不巧啊!我们这儿正拆得底儿朝天呢!您要的那些老摄像头?嗨!早几天就全拆下来,当废品卖啦!一堆破烂,留着占地方,新的高清设备马上进场……”
“卖了?!”小赵的声调陡然拔高,像一把钝刀猛地划破了空气。他握着电话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暴突,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小赵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他脸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
你们后台储存设备也卖了吗?譬如电脑啥的?
“哈哈,我们原来摄像头是内置储存卡那种,叫什么卡的呀?”
“叫. microSd卡。”
“对对对!”
郭钢他们听到这个电话内容彻底懵逼。
“卖给谁了?!”工作干练,雷厉风行小赵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将电话熔穿。
“就……就是那种收废品的老头儿嘛,开个破三轮车,走街串巷收破烂的……”王经理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那车,今儿城南明儿城北的,神出鬼没,谁知道这会儿又流动到哪里收破烂去了?,您看这……”
“流动到哪里去了?!”小赵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和逐渐蔓延开的无力感。他挂断电话猛地转过身,郭书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小赵身后了,面对着所有人,宽阔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下去。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脖颈,洇湿了挺括的西装肩线。那背影挺直依旧,却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凝固在灰暗的雨幕和冰冷的围挡前。
他刚刚想开口告诉郭钢书记电话内容,可是郭钢书记摆摆手,拍了拍小赵肩膀说:“我们都听到了…”
四周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围挡板材发出的单调“噼啪”声,一声声,空洞而执拗。小赵和其他组员僵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这片狼藉的泥泞里。他们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沉默的背影,又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被围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废墟。精心部署的路线、准备充分的预案、疾驰而来的车队……所有属于权力的力量与精密,此刻都被一个收废品老王那辆行踪不定的破三轮车,轻飘飘地碾过,碾成了一地无用的碎屑。
洪亮和李鸿章在玫瑰厅里低语的画面,那封可能引发滔天巨浪的举报信内容,所有可能存在的影像证据……它们并未消失于精心的销毁,而是彻底湮灭于一次寻常的“升级换代”,湮灭于一辆不知此刻正停在哪个街角、哪个垃圾堆旁的三轮车上。这荒诞的结局,比任何刻意的对抗更令人窒息。
郭钢对着众人,一动不动。冰冷的雨水沿着他鬓角滑落,渗入挺括的西装领口,留下一道蜿蜒的湿痕。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投向某个虚无的焦点。那曾经蕴藏雷霆万钧力量的背影,此刻在萧瑟的雨幕中,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直与滞重,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又像被这漫天的雨水浇铸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
小赵的目光从书记的背影移开,茫然地落在脚下。泥泞的水洼里,躺着一张被踩得稀烂的废品收购单,上面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得月楼监控设备……废塑料……50元整……”那潦草的数字,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
那辆收废品的破三轮车,此刻正如同幽灵般流动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没有人知道。它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隐喻,载着那些被视作“废品”的关键影像,在郭钢所掌控的权力版图之外,随意地碾过,无声无息,却又彻底颠覆了所有既定的轨迹。
现在目前关键,重中之重找到收废品的三轮车老王。
“雨越来越大了,大家先上车吧,考虑一下接下来思路”郭书记大手一挥,调查组成员陆续钻到车子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