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初夏,渤海湾畔的老虎滩渔港,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与桐油的味道。晨光熹微中,两艘崭新的渔船静静地停泊在码头边,船身滚着鲜亮的蓝漆,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泛着耀眼的光泽。这就是王谦和杜小荷几乎掏空了家底,又向合作社贷了一部分款,才从大连渔轮厂订回来的新船——山海一号山海二号。
王谦站在山海一号的船头,手掌轻轻抚摸着冰凉的船舷,感受着木质船体传来的坚实触感。这船比他们之前租用的那条小木船大了何止一倍,足有二十米长,流线型的船首破浪角高高翘起,显得精神又威武。主桅杆笔直地指向蓝天,虽然也保留了帆索,但船尾那台崭新的柴油机,才是这船真正的力量源泉。
谦哥,这大家伙,真带劲啊!黑皮围着船转了好几圈,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他用力拍了拍厚实的船帮,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木头,这铆钉,真瓷实!
那是,正经的辽东柞木,抗造!王谦嘴角带着笑,目光扫过船上的每一个细节。驾驶舱宽敞明亮,舵轮锃亮;甲板平整宽阔,足够七八个人同时作业;船尾设计了专门的储鱼舱,里面已经撒好了碎冰。这是他梦想了很久的船,是他在海上讨生活、谋发展的底气。
杜小荷今天特意穿了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站在码头上,仰头看着这艘庞然大物,眼圈有些发红。她想起在荒岛上,丈夫用简陋工具造出的那条救了全家性命的木筏希望号,再看看眼前这威武的新船,心中百感交集。她挎着的篮子里,装着满满一篮子的红枣、饽饽和一条红绸布,这是杜勇军再三叮嘱要准备的吉利物件。
杜勇军和王建国两位老人,也一早就从牙狗屯赶了过来。杜勇军穿着那身只有在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的中山装,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纽扣扣得一丝不苟。他背着手,绕着两艘船走了又走,时而弯腰看看船底的龙筋,时而踮脚摸摸舵叶,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在审视一件绝世珍宝。
好船!真是好船!杜勇军最终停在山海一号的船头,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谦儿,这船,比咱在山东老家见过的一些船都不差!有了它,往后咱们真能在海上闯出点名堂了!
王建国则更关心实际的问题,他敲了敲那台120匹马力的柴油机外壳,问送船来的厂方技术员:同志,这机器,好伺候不?耗油咋样?
技术员是个年轻小伙,推了推眼镜,热情地介绍:老爷子您放心,这机器皮实耐用,咱们厂出的,有保障!正常跑,一天百十来升油够了。操作也简单,王队长一看就是明白人,一准儿能摆弄明白。
王谦跳下船,走到杜小荷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篮子,低声道:辛苦你了,小荷。
杜小荷摇摇头,把眼底的湿意逼回去,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说啥呢,这是咱家的大喜事。爹说了,吉时快到了,该祭海了。
祭海,这是沿海渔民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新船下水,比过年还重要。王谦虽然年轻,又经历过现代教育和生死考验,但对这些承载着老一辈渔民敬畏与期盼的传统,他始终心怀尊重。
在杜勇军的主持下,祭海仪式就在码头边简单而庄重地开始了。没有繁文缛节,但该有的心意一样不少。杜小荷将红枣、饽饽恭敬地摆放在船头,又亲手将那条鲜艳的红绸布系在了主桅杆的顶端。海风吹来,红绸猎猎作响,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杜勇军端起一碗白酒,面朝大海,朗声说道:海神爷老祖宗在上!今日后生王谦新船下水,讨口饭吃!求老祖宗保佑,往后出海,顺风顺水,鱼虾满仓,人船平安!说罢,将碗中酒一半洒向大海,一半自己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老渔民特有的豪迈与虔诚。
王谦、杜小荷,连同黑皮、二嘎子等即将上船的船员,也都依次上前,肃穆地洒酒祭海。就连小念白,也被王谦抱着,用筷子蘸了点酒水,轻轻弹向海面。孩子懵懂地看着蔚蓝的大海,小嘴里咿呀着。
仪式结束,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王谦大手一挥:上船!试航!
船员们欢呼一声,争先恐后地跳上山海一号。黑皮和二嘎子抢着去解缆绳,栓柱和春生等几个年轻后生,则好奇地钻进了驾驶舱,围着那台崭新的柴油机摸摸看看。
王谦亲自坐进了驾驶位,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之前跟老师傅学的操作要领。拧开电路开关,按下启动按钮。突突突——轰!柴油机发出一阵沉闷有力的轰鸣,排气管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整个船体都随之轻微震动起来。
动了!船动了!码头上,杜小荷和王晴、王冉等人激动地拍着手。王建国和杜勇军也捋着胡子,脸上笑开了花。
王谦沉稳地推动操纵杆,舵轮在他手中灵巧转动。山海一号发出一阵欢快的轰鸣,船头劈开平静的海面,荡开层层白色的浪花,向着港外宽阔的海域驶去。另一条山海二号也紧随其后,两艘新船如同矫健的海鸥,并驾齐驱。
离开港口,海风立刻变得强劲起来,带着一股无所阻挡的自由气息。王谦将船舵交给跃跃欲试的黑皮,自己走到船头,任凭海风吹乱他的头发,鼓荡着他的衣衫。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无边无际。这种感觉,与在山林中穿行截然不同,山林是厚重而内敛的,而大海,是开阔而奔放的。
谦哥,这速度,比咱以前那小破船快多了!黑皮在驾驶舱里兴奋地大喊。
王谦笑了笑,大声回应:这才哪到哪!等熟悉了性能,往后咱们能跑更远,去更深的海!
他回到驾驶舱,开始测试船只的各项性能。加速、转向、倒车……山海一号反应灵敏,操纵顺滑,让他非常满意。他一边操作,一边给围在身边的年轻船员讲解:看这舵,打满舵船身倾斜度不大,说明稳定性好。听这机器声,平稳有力,是好机器……
他又带人检查了起网机、探鱼器等设备。虽然这年代的探鱼器还比较简陋,只能显示大致的水深和是否有鱼群信号,但比起全凭经验,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
有了这玩意儿,咱们找鱼群就更有把握了。王谦指着探鱼器屏幕上跳动的光点,当然,老经验也不能丢,看水色,看海鸟,一样顶用。
中午,试航告一段落,两艘船在一个平静的海湾下锚休息。杜小荷和跟来的妇女们,早已在山海一号的厨房里忙活开了。新船的厨房虽然不大,但锅灶齐全。用的是带来的淡水和新采买的蔬菜,加上杜小荷特意带来的一条咸肉,没一会儿,就熬好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菜粉条炖咸肉,蒸了一大盆白面馒头。
众人围坐在甲板上,就着海风,吃着热乎的饭菜,感觉格外香甜。
嫂子,你这手艺,在船上吃都觉得是享福!二嘎子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夸赞。
杜小荷给他添了勺菜,笑道:往后常年在海上跑,吃饭不能凑合。等安顿下来,我得多准备些耐放的干菜、咸菜。
王谦咬了口暄软的馒头,对杜勇军说:杜叔,您是老把式了,看这船,往后咱们主要往哪个方向经营?
杜勇军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谦儿,这船好,光近海打点普通鱼,可惜了了。我看,一是可以跑远点,去公共渔场,那边鱼多;二是,得像你之前琢磨的,弄点值钱的海珍品。
海珍品……王谦若有所思,海参、鲍鱼、扇贝,这些在市场上都是硬通货。就是需要潜水下去采,对人和装备要求都高。
慢慢来,杜勇军道,先把基础的捕捞搞起来,让大伙熟悉船性。潜水采参的事儿,可以一步步筹划。咱们有船,有人,就不怕弄不来好东西!
王建国也插话:山上打猎讲究季节,海里捕鱼也分汛期。得把路子摸清了,不能蛮干。
饭后,王谦让年轻船员们轮流学习操舵,熟悉船上各种设备的使用。他则在杜勇军的指点下,摊开海图,研究起今后的航线和渔场分布。
这边,传统是个好渔场,黄花鱼、带鱼都不少……这边水深,听说有时候能碰到大鱼群……杜勇军的手指在海图上移动,将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女婿。
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一片金红。两艘新船满载着收获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缓缓驶回老虎滩渔港。
码头上,得到消息的牙狗屯乡亲们,居然来了不少,都在翘首以盼。当看到两艘威武的新船披着晚霞归来时,码头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回来了!回来了!
好家伙,这船真气派!
老王家这是真要发家了!
船刚靠稳,众人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试航的情况。王谦笑着应答,杜小荷则把从船上带下来的、试网时捞到的一些新鲜海货,分给来看热闹的孩子们和乡亲们。
赵三爷拉着王谦的手,用力晃着:谦儿,好啊!咱们牙狗屯,也能有自己的大渔船了!往后咱们屯的海货,说不定能卖到省城去!
马寡妇也挤在人群里,看着崭新的渔船和意气风发的王谦一家,眼神复杂,最终也只是嘀咕了一句:这王家小子,是真能耐……语气里少了往日的尖酸,多了几分服气。
当晚,王谦家在渔港附近临时租住的院子里,又摆开了一桌。菜是现成的海货和从屯里带来的山珍,酒是王建国珍藏的高粱烧。既是庆祝新船下水顺利,也是慰劳今天辛苦的船员们。
桌上气氛热烈,大家都在畅想着有了新船后的美好前景。
王谦和杜小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期待。这新船,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他们事业的新起点,是连接山林与海洋的又一座桥梁。
夜深人静,王谦独自一人又来到码头。两艘新船在月光下静静地停泊着,轮廓清晰而优美。海面波光粼粼,远处传来隐约的潮声。
他点起一支烟,却没有抽,只是任由它在指间慢慢燃烧。白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安静地趴在他脚边。
老伙计,王谦轻声对白狐,也像是对自己说,山里的路,咱们走得稳了。这海上的路,这才刚开个头啊。
他知道,拥有了这两艘船,意味着更大的机遇,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风险。但他心中没有畏惧,只有一股跃跃欲试的豪情。山林之子,必将在这片蔚蓝的疆场上,写下新的传奇。
月光如水,照亮了渔船,也照亮了王谦坚毅的面庞。新的征程,已经随着今日破浪而出的新船,正式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