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的喧嚣随着母亲和妹妹的离去渐渐平息,只剩下暖黄的烛光和一家三口温馨的气息。
乳娘也极有眼色地抱着已有些困意、正用小脑袋蹭着乳娘肩膀的阿雪,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厅门。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黄忠嗣与王莺莺两人。
方才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空气中流淌,却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宁静。
黄忠嗣看着妻子温婉的侧脸。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柔荑。
那手指微凉,却带着让他心安的熟悉触感。
“莺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王莺莺抬起头,秋水般的眼眸中映着他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反手将他的大手握得更紧。
她的指尖在他因长期握缰执剑而磨出的薄茧上轻轻抚过,那细微的粗糙感让她心头微酸。
“官人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妾身在家,不过是守着宅院,照顾母亲与阿雪,何谈辛苦?倒是你……”
她的话语顿住,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仿佛看到这八九个月里他经历的风霜血火,“千里征战,运筹帷幄,深入险境,光复故土,更要应对京中那等风波……你才是真正劳心劳力,辛苦万分。”
提及京中,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显然对朝堂上那场围绕封王的激烈斗争有所耳闻。
但很快,她便压下这层忧虑,转而提起另一件事,语气中带着释然与深深的慰藉:
“而且,此次出征,你也终于……终于帮阿彦报了仇。
姜媛那妖妇已然殒命,阿彦在天之灵若是知晓,定能瞑目安息了。”
提及“阿彦”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对逝去故人的深切怀念与终于得报大仇的释然。
黄忠嗣的眼神也瞬间沉凝下来,阿彦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用力捏了捏妻子的手,沉声道:“嗯。血债血偿,天道如此。阿彦……可以放心了。”
他没有多说复仇的过程,那必然是染血的残酷,但结果已定,便无需再提细节徒增伤感。
“你……是否已去阿彦坟前祭奠过了?”他轻声问道。
王莺莺点点头,眼中带着哀思:“前些日子,得空便带着阿雪去了。
添了新土,供了清酒,告慰于他。如今你大功告成,又为他雪恨,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亦是欣慰的。”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空气中弥漫着对逝者的哀思与复仇后的空寂感。
这份共同的悲伤与圆满,是他们之间无需多言的纽带。
“外面月亮出来了,”黄忠嗣打破沉默,拉着王莺莺起身,“我们去院中走走,透透气可好?”
“好。”王莺莺温顺地应着,任由他牵着手,步出温暖的正厅。
夏末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拂过庭院中的花草,送来阵阵清香。
一轮明月悬于天际,清辉洒满小院,在青石板上投下两人相依偎的淡淡身影。
仆役早已在院中的石桌上备好了温热的清茶和几碟精巧的点心。
两人在石凳上坐下,黄忠嗣亲自为妻子斟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在月色下更显清幽。
“这八九个月,家中一切可还安好?母亲身体如何?阿雪可曾闹腾?府中事务,让你操心了。”
黄忠嗣端起茶杯,问得关切。
王莺莺抿了口茶,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家中一切都好。
母亲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时常念叨你,担心你吃不好穿不暖。
阿雪乖巧得很,就是越来越黏人,白日里总问‘爹爹何时归’。”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倒是你封县公、我晋长公主的消息传来后,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母亲与我实在不胜其扰,只得闭门谢客,这才清静了些。”
“辛苦你们了。”黄忠嗣理解地点头,“这些俗务,避之不及便好。待过些时日,自然就消停了。”
“嗯。”王莺莺应着,转而问道:“你在外……可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黄忠嗣心领神会,妻子这是在体贴地避开战争的血腥与沉重。
他略一思索,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意,开始拣选一些路途见闻和军中趣事:
“倒是有几件。归程路过真定府时,当地百姓夹道欢迎,硬塞了许多瓜果鸡蛋,萧承弼那小子差点被一个大娘塞的烙饼砸中脑袋,那模样,逗得一营将士直乐……
还有,在蔚州城外扎营时,营中几个小子不知从哪摸到一窝刚出生的野兔,宝贝似的养着,结果没两天就被巡营的狗给撵得满营跑,鸡飞狗跳……
哦,对了,回程路上,张承岳那厮硬要跟赵勇比箭,赌输了的人学老鸦叫,结果赵勇输了,那粗嗓门学鸦叫,简直能把狼招来,笑得我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王莺莺听得入神,时而掩唇轻笑,时而眉眼弯弯。
这些轻松诙谐的片段,像涓涓细流,冲淡了离别与战争的阴霾,让院中的氛围变得温馨而宁静。
两人默契地只谈“趣事”,不提“战事”,更不提他身上那在幽州城留下的箭伤——平安归来,便是最大的圆满,那些伤痕与惨烈,就让它随风散去吧。
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福伯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入口处,躬身道:“禀家主,夫人。林院事与章侍制过府来访,已至前院。”
黄忠嗣点了点头:“知道了。请福伯先引二位引至正厅奉茶,好生招待。容我稍作整理,即刻便到。”
“是,家主。”福伯恭敬应下,转身匆匆离去安排。
他转向王莺莺,“莺娘,有劳你先去正厅替为夫暂陪片刻。我换身衣服便来。今天回来还没换衣服呢!”
王莺莺自然明白丈夫特意更衣是待客的郑重。
她盈盈起身,温婉应道:“官人放心,妾身这就去迎两位贵客。”
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回廊深处,黄忠嗣才不疾不徐地返回内室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