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为汴京城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黄忠嗣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前往天雄军营地停留了许久。
面对这群刚刚获得无上荣光、军号也由“振武”升格为“天雄”的袍泽弟兄,他神色郑重地进行了训话。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肃立的将士耳中,“‘天雄’二字,是荣耀,更是责任!
陛下厚爱,百姓称颂,切不可因此生出骄矜之心!
记住我们唱的歌,‘忠于陛下,忠于大宋,忠于百姓’!今日之荣,是昨日之血换来的;
明日之威,需用今日之忠与勤来铸就!军纪不可废,训练不可怠!
谁敢仗着功劳欺压百姓、目无法纪,莫怪我军法无情!”
他环视着这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放缓了语气:“今晚有赐宴,是陛下对你们的恩典。
好生赴宴,莫失了我天雄军的体面。我……”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的柔和与歉意,“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儿久候,今日便不与众位弟兄同饮了。
待他日安定,我们再把酒言欢!”
将士们齐声应诺,理解统帅的难处。
黄忠嗣又勉励了几句,才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翻身上马,带着一身疲惫也带着卸下部分重担的轻松,踏上了归家的最后一段路。
当他策马来到自家府邸门前时,天边的晚霞已由绚烂转为深沉,暮色四合。
令他意外的是,往日敞开的大门此刻紧闭着,只有福伯一个人影静静侍立在门前的石阶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福伯?”黄忠嗣勒住马,疑惑地看向老仆,“这是何故?为何闭门?”
福伯连忙上前行礼,接过缰绳,脸上带着无奈又欣慰的笑容,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家主有所不知。
自您凯旋入城、陛下封赏的消息传开,尤其是晋封县公、夫人晋封长公主的旨意下来后,这府邸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送礼的、攀附的、打探消息的、求见的,络绎不绝,车马都排到巷口去了。
老夫人和夫人实在是不堪其扰,又深知您性子,不愿沾染这些,无奈之下,只得吩咐老奴紧闭大门,非您回来或陛下旨意,一律婉言谢绝。这才得了片刻清静。”
黄忠嗣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失笑。
朝堂上的风浪他尚可周旋,这归家后的“盛况”却让他感到另一种疲惫。
“倒是辛苦母亲和莺娘了。”
他心中了然,也颇感暖意,家人这是在替他挡掉不必要的麻烦。
“我回来了。”他对着紧闭的大门,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地说道。
福伯立刻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喊道:“家主——回府了——!”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温暖的灯光和家的气息瞬间涌了出来。
黄忠嗣迈步而入,穿过前院,直奔灯火通明的正厅。
厅内,母亲陈绣娘端坐主位,身着新得的“楚国太夫人”诰命服饰,脸上虽有长途奔波和操劳的痕迹,但眼神明亮,精神矍铄。
妻子王莺莺坐在一旁,身着郡主常服,端庄娴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淡淡的羞涩。
妹妹黄燕如则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约莫两岁的小女孩,正是他们的养女黄若昭,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门口。
黄忠嗣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母亲身上,他几步走到厅中,
毫不犹豫地在母亲面前撩袍跪下,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游子归家的孺慕:“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儿忠嗣,回来了!叩问母亲金安!让母亲担忧,是儿之过。”
这一跪,瞬间冲散了陈绣娘强装的镇定,她的眼圈立刻红了,连忙伸手去扶:“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娘不担忧,娘是高兴,是自豪!”
她仔细打量着儿子,心疼地抚上他明显清减了的脸颊,“黑了,瘦了,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
“母亲放心,儿一切都好。”黄忠嗣顺着母亲的力道起身,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
陈绣娘擦了擦眼角,脸上又绽开自豪的笑容:“好好好!我儿立下盖世奇功,光宗耀祖,娘心里高兴!
你刚回来,定是饿了。娘去厨房看看,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清蒸鱼和白切鸡!”
她说着就要起身,又拉过旁边的黄燕如,“阿宁,来给娘搭把手。”
黄燕如有些不情愿地撅了噘嘴,把怀里的阿雪往旁边的乳娘怀里一塞,
然后对着黄忠嗣俏皮地眨了眨眼,脆生生地道:“兄长终于回来啦!再晚点,嫂子望眼欲穿都要变成‘望夫石’啦!”
一句话惹得王莺莺脸颊绯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阿宁!”陈绣娘也笑骂了一句,拉着她风风火火地就往厨房方向走,“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黄燕如一边被母亲拉着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对黄忠嗣做了个鬼脸,意思很明显:你看,我多懂事,给你们腾地方呢!
厅里一时只剩下黄忠嗣、王莺莺、乳娘和乳娘怀里的阿雪。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旖旎与紧张。
乳娘怀里的阿雪似乎被刚才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她扭动着小身子,挣扎着要下地。
乳娘只好将她放下。
小丫头站稳后,并没有立刻扑向熟悉的乳娘或母亲,而是睁着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有些陌生又似乎有点熟悉的男人——她的“爹爹”。
黄忠嗣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身影。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显得温和无害,脸上带着笑容,朝着阿雪伸出手,轻声唤道:“阿雪?还认得爹爹吗?”
阿雪歪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一点点怯生生的试探。
她对这个“爹爹”的记忆实在模糊,她的小手揪着衣角,小短腿在原地磨蹭着,似乎在犹豫。
王莺莺在一旁看着,眼中柔情似水,轻声道:“阿雪,爹爹回来了,去,让爹爹抱抱。”
或许是母亲温柔的声音给了她勇气,或许是黄忠嗣身上那种沉稳可靠的气息让她感到安心,阿雪终于迈开了小短腿,一步一摇,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慢慢地、试探性地走向黄忠嗣。
黄忠嗣耐心地等待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
终于,阿雪走到了他跟前,仰着小脸看着他。
黄忠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将她柔软的小身子抱了起来。
“唔……”阿雪似乎有些不习惯这个高度和陌生的怀抱,小眉头微微蹙起,小手搭在黄忠嗣的肩膀上。
她盯着黄忠嗣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黄忠嗣也含笑回望着她,用最温柔的眼神安抚着她的小小不安。
片刻后,阿雪像是完成了某种确认,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摸了摸黄忠嗣的脸颊,然后,小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带着点羞涩、却无比纯净灿烂的笑容,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爹……爹?”
这一声,如同天籁,瞬间击中了黄忠嗣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眼眶竟也有些发热。
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欣喜:“哎!阿雪乖,爹爹在呢!爹爹回来了!”
他抱着阿雪,站起身,目光越过女儿柔软的发顶,看向站在一旁,眼中同样蕴着水光,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妻子王莺莺。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归家,在这一刻,才真正有了实感。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棂洒入厅堂,将相拥的父女和脉脉含情对视的夫妻身影拉长,温暖而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