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白日里已充满电的头灯挂在屋顶当作光源,夏淮安的食指正抵着玉芳磨出硬茧的指节。狼毫在添了石膏造出的白光纸上写出“骨”字最后一勾。
如往常一样,夏淮安在手把手的教玉芳写字。
今日夏淮安教她的诗句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玉芳听夏淮安念完诗句后,很是生气:“这姓朱的人家肯定不是好人,不是贪官,就是大地主。”
原本有些心神不宁的夏淮安被逗笑了:“朱门,指的不是姓朱的人家,而是指刷着红漆的大门。也就是泛指有钱的大户人家。”
玉芳愕然:“咱们夏家也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咱家的门柱也是红漆,这首诗岂不是在骂咱们?”
夏淮安点了点头:“没错!如果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在门前却无动于衷,那就是诗中骂的‘朱门’。”
“人的力气有大有小,能力有强有弱;无论什么社会,总有人富贵,有人贫苦。这是常态。”
“但是,富贵者不应该欺压贫苦之人,若能帮衬贫苦之人满足基本温饱,便算是和谐社会了。”
“可是现实中,富贵者往往变本加厉的压榨穷苦人家,他们为了自己能多喝上一瓶仙人醉或者多一件官窑瓷器摆件,可能就会害得几个百姓饿死!”
“就像这县里的官匪勾结,为了一己私利,完全不顾百姓灾民死活!”
夏淮安叹了口气,他早就看出大乾是一个封建落后腐败不堪的政权,官场极其腐烂,但今日得到官匪勾结的确切信息,依然很不好受。
这些贪官,杀头都不够解恨!怪不得古人要发明剥皮种草、株连九族等酷刑!
但是制度的落后,仅靠酷刑,无法镇住这些贪官污吏!
“三大秘宝之一的武装斗争,诚不欺我!”夏淮安心中暗道。
对付这些贪官,必须以暴制暴!必须推翻现有的落后制度,重建官场秩序!
如果他手中无兵,面对今日丰年县令的甩锅,那九万斤赈灾官粮的空缺该如何解释,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让他和夏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想到这里,夏淮安也是一阵后怕。
还好当初他和查家人击杀的第一批山贼,不是县官背锅平账的工具人,否则非但讨不到功劳,还会被当作新的平账工具,含冤入狱,甚至被杀人灭口。
玉芳学着认字,读了几遍,又照着写了三遍。
“乡勇团救出的那些女子,安置好了没有?”夏淮安问道。
玉芳点了点头:“大部分都安置在女子互助会里,做了女工。另有一小部分,被沈家聘请做了织工。对了,沈小姐说,其中有一名女子,是她的旧识,好像曾是大家闺秀,后来家里惨遭变故,以为她一家人都已遇难,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场合下重逢。”
“两人相认时,抱在一起,都哭成了泪人。后来她和几个人就跟着沈小姐去了沈家。沈小姐托我跟你说声感谢。”
玉芳说起这件事,眼眶红红的,看来白天沈纨音与旧识相认的情景非常感人。
二人如往常一样,聊起了夏家庄的日常。
“今日三哥派出的商队回来了一支,带回来了几千斤杂粮,二哥他们又可以开始酿酒。”
“另外还带来了几十头猪崽,粉皮的,说是外地引进来的特别品种,肉长得特别快。陈二爷说先养着试试看。”
“养鸡场的规模也慢慢扩大。娘没事就往那跑,就是一来一回需要有乡亲护送。”
“乡亲们吃草菇都吃腻了,现在大部分草菇都被商队拿去出售,换点米面。还有一部分草菇,拿去酿酱油了。”
“嗯,我吩咐他们去酿草菇老抽。若是酿成了,我教你做土豆红烧肉,绝对是极品佳肴!食材便宜又好吃,不敢说顿顿吃肉吧,但百姓都能吃得上!”
聊了一会儿,夏淮安有些心猿意马。
“好了,不早了,休息吧。我还要耕地呢!”夏淮安在玉芳耳边轻声说道。
玉芳脸一红,说道:“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怕是不能耕地了。”
“为什么?来月事了?”夏淮安有些失望。
玉芳嘟嘴佯怒道:“相公都不关心妾身!妾身的月事已经延了大半月。今日托人去县城请了会看喜脉的郎中来把脉,说是有了喜。”
“有了!”夏淮安惊喜之极:“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玉芳说道:“妾身推算了一下,大概就是你从炼铁营地回来那天有的。”
夏淮安连连点头,恍然道:“果然,耕地这种事,还是要量大管饱,才能结果!”
“来,让我摸摸!”夏淮安伸手向玉芳肚子摸去。
“显怀还早得很呢,现在怎么摸得到!”玉芳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乖巧的依偎在夏淮安怀中,任由他抚摸。
温存甜蜜中,夏淮安也早已把白天的愤懑情绪抛诸脑后。
第二日,夏淮安带着九十名一身整齐军装的乡勇团军士,押着数十具山贼的尸体,来到攀花县城。
他还没有正式拿到守备官印和文书,所以严格来说,暂时还只能招募百人以下的乡勇,所以他只带了九十人,以免给有心人落下话柄。
赵县令早已在城门外亲自迎接,夏淮安还没有下马,他就亲自抬着写有“巴南柱石”的牌匾,和几名衙役一起送到了夏淮安面前。
“守备大人不愧是当世柱石!不但平荡流寇,近日又剿匪有功,实乃我巴南百姓之福!”赵县令的一番话,尽是褒扬。
周围的百姓更是欢呼不断,大声称赞守备大人,有不少百姓远远的跪下给夏淮安和乡勇团军士磕头。
夏淮安下马,命身后军士接过牌匾:“赵大人客气了,柱石二字太过严重,夏某愧不敢当!”
赵县令笑道:“若是守备大人当不得,巴南也再无第二人配得上!”
这句话倒是很实在,就连乡勇团军士也纷纷点头。
“守备大人请上马,让下官牵马送大人入城,下官与有荣焉!”赵县令表现的十分谦卑,亲自拉着夏淮安的马绳,为他牵马入城。
一直到县衙门前,才请夏淮安下马。
按照朝廷规制,赵县令向夏淮安转交了守备文书、官印、一套五品官服,和丹书铁券。
夏淮安接过这些东西,就算是正式接受了守备的任命,今后在巴南四县内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统领乡勇团。
“下官恭喜守备大人再立新功!”赵县令说道:“如今大人可以自行呈报战报军功,禀告巴州牧,为乡勇团请功。”
“下官家中已备好了薄酒小菜,还请大人务必赏脸光临。”赵县令的态度极其谦虚热情,夏淮安本来就想找他聊聊,便没有拒绝。
对乡勇团一行人赵县令也有安排,吩咐主簿等人将这些军士请进衙门休息,并备有饭食。
那些山贼尸体,先放入偏房等待仵作检验后焚烧。
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是赵县令足足准备了一大桌二十几个菜品,且每个菜品都是精心制作。赵县令显然是个中行家,每一道菜都能介绍几句,头头是道。
夏淮安赞道:“赵大人若是开一间酒庄,怕是生意要好过醉仙楼!”
“夏大人谬赞了!”脱下官服、换上了一身银色锦衣的赵县令笑道:“美酒佳肴,下官就这些喜好,自然是有几分心得!”
“赵大人身上的锦衣,是沈家的银光乍现吧?”夏淮安问道。
赵县令连连点头:“正是!夏大人喜欢蜀锦?实不相瞒,沈家的蜀锦,只能算是一般!在锦城中,锦业大户数不胜数,其中有些锦户专制贡锦,那才是世间极品!”
说着,他悄声说道:“若是夏大人有兴趣,下官可以托人,给大人带几匹贡锦!”
“贡锦?那是皇家之物,下官哪敢享用!”夏淮安脸色微变。
赵县令哈哈一笑:“夏大人误会,那些都是专制贡锦的锦户,在织完贡锦之后,用留下的材料织造的,颜色款式与皇家用的虽然不同,但品质却差不多,大人尽管穿戴,不会有任何麻烦!”
夏淮安说道:“原来如此!不过在下对锦衣兴趣不大,多谢赵大人好意!”
赵县令大有深意的问道:“那不知夏大人对什么东西有兴趣?”
夏淮安想了想,说道:“在下对粮食感兴趣,只要是粮食,越多越好!”
赵县令笑道:“夏大人此言似有深意啊,莫非在暗指丰年县劫官粮一案?”
夏淮安点点头:“看来赵大人对此案也有了解,还请指点迷津!”
赵县令呵呵一笑:“夏大人是找对人了!这件事找到下官,那就迎刃而解!实不相瞒,那丰年县县令鞠大人,与下官颇有几分交情!”
“而鞠大人,则是巴州巡抚穆大人的表亲!所以啊,这件事情,夏大人确实是惹了麻烦!”
“但是,现在为时不晚!”赵县令说道:“只要下官从中引荐,让鞠大人和夏大人在攀花县城见个面,大家面对面商量一下如何处理,如何对账,和和气气,交个朋友,便能化解各自的麻烦。”
“夏大人此前是生意人,这该如何谈,如何处理,自然是明白的!”
夏淮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鞠大人背景雄厚,难怪敢做出如此事情!事情败露,他不慌不忙,反而打算将黑锅扣在在下头上!”
“这都是误会!”赵县令说道:“此前鞠大人与夏大人不熟,怕夏大人此举是要置他于死地,为了自保,所以要抢先扣下黑锅,只要双方见面,解开误会,几杯酒几口小菜下肚,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
“所以啊,下官就好这口中之欲,多少事情,多少麻烦,都能在这一桌酒菜之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夏大人年纪轻轻便立下大功,今后前途无量,但是官场这一套,大人还是要参悟一二。”
夏淮安抱拳:“多谢赵大人赐教!”
“不敢不敢!”赵县令带着几分醉意笑道:“实不相瞒,下官已经在锦城谋得了一份差事,不日便要升迁,这都是托了夏大人荡寇的功劳,所以下官对于夏大人,必然是推心置腹!”
“丰年县鞠大人的事情,也请夏大人放心,赵某这就拟一封书信,将鞠大人请来,当面解决问题,化干戈为玉帛!”
“夏大人,鞠大人在锦城的背景可是十分雄厚,以后夏大人想更进一步,免不了要和鞠大人打好关系!”
夏淮安连连点头,总算是明白了原委。
怪不得丰年县鞠县令如此胡作非为却安然无恙,原来巴州巡抚就是他的靠山!巡抚可是整个巴州的一把手,军政大权在握,可以说是在巴州境内一手遮天!
至于这个赵县令,应该是知情者,但没有直接参与;毕竟以鞠大人的实力,不需要拉赵县令入局,贪到的钱也就不需要分他一份。
二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都有了几分酒意。夏淮安趁机以请教官场规矩为由,又打听到一些官场的事情。
酒足饭饱后,夏淮安以腹胀要上厕所为由告辞,忽见赵县令起身,说道:“夏大人,下官今日带你见一样好东西,换做舌狗,大人可曾听说?”
夏淮安摇了摇头:“这种犬类,在下未曾听闻。”
赵县令哈哈大笑:“不是犬类!夏大人随我来!”
他明显有了醉意,挽着夏淮安的胳膊,显得十分亲近,边走边说:“实不相瞒,下官常年饮酒作乐,便有了痔疮这种难言之隐!”
“因有痔疮,每次便后,不能用竹片硬物擦拭;下官试过用软纸、用棉布、用湿布,甚至一度不惜高价使用锦缎,但都不得劲。”
“还是在数月之前,下官从鞠大人那里听说了舌狗之事,买了两只回来试用,果然舒服多了!”
“若是夏大人不嫌弃,今日便请试试这舌狗,说不定夏大人一试便喜欢上!”
夏淮安十分好奇,但完全听不明白,只当是对方酒后胡言。
他确实是有些便意,所以不推脱,打算就在这里解决。
不一会儿,赵县令将夏淮安带到了一间茅房内。
说是茅房,但装饰的和普通房间一般无二,而且还点着名贵的熏香,屋里并没有明显的臭气。
除此之外,屋里还陈设着两只出恭用的马桶,马桶旁还站着两个低着头、极其瘦弱的丫鬟,大概就八九岁光景。
“这就是舌狗!雅称美人纸。”赵县令指着两个丫鬟说道:“你们抬起头来,伸出舌头让大人看看!”
两个丫鬟木然的抬头,将舌头伸的很长。
夏淮安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全身颤抖、血液冰凉!
“崔兰?月娃子?”
他认出了这两个丫鬟,几个月前,他在县城集市差点买下二女,后来因为县衙差役说是县令要买丫鬟,便退让了。
果然,二女如今就在县令家中,只是她们的处境……
赵县令并未发觉夏淮安的异常,仍在兴致勃勃的介绍:“下官特意训出了两只舌狗,每日早晚用铁夹将她们的舌头拉长……”
“这种滋味,比用锦缎擦拭更舒适!而且,价格上比用锦缎还划算的多!”
“夏大人不妨亲自试一试,就知下官所言非虚!”
“夏大人,夏……”
赵县令睁大眼睛,转过身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那里正插着一柄匕首。
而握着匕首的,正是夏淮安。
他一脸惊异,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喝酒吃肉谈笑风生,转眼间夏淮安就要对他痛下杀手!
他根本没有得罪过夏淮安,他的死,对夏淮安也没有任何好处!
为什么?为什么!
他至死都不明白!他想问,但是刚要开口,夏淮安拔出了匕首,又捅了他一刀。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
夏淮安一声不吭,仿佛一个捅刀的机器,呆滞的捅着赵县令,直至赵县令口吐血沫,瘫软在地,彻底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