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头,“李”字大旗在初春微寒的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座北疆重镇的新生。然而,旗帜之下,并非凯旋的纯粹喜悦,而是弥漫着硝烟、血腥与巨大的治理挑战。街头巷尾,战斗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断壁残垣间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惊恐的百姓蜷缩在门窗紧闭的家中,透过缝隙窥视着街上那些虽然纪律严明、却浑身浴血、眼神锐利如狼的陌生士兵。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名为“未知”的沉重压抑。
城守府(原呼延灼的官邸)被临时征用为帅府。厅堂内,气氛凝重。缴获的账簿、户籍、粮仓钥匙堆满了案几。陈墨、韩章、王石头等人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振奋。拓跋明月坐在下首一张铺着雪熊皮的胡椅上,琥珀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李长天身上。
“狼帅,”陈墨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兴奋,“初步清点完毕!缴获粮秣足供我军半年之用!军械库中弓弩刀枪铠甲无算!更有打造精良的守城器械数十件!银库…存银三万七千余两!铜钱不计!” 这份缴获,远超砺兵谷最乐观的估计,为立足朔方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好!”韩章独臂用力一拍大腿(仅存的右臂),独眼放光,“狗日的呼延灼,刮地皮的本事倒不小!全便宜咱们了!”
王石头也咧嘴笑道:“这下兄弟们不用饿肚子打仗了!匠作营的材料也有了着落!”
李长天脸上并无太多喜色。他拿起一份户籍册,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代表着朔方城数万军民的生计与未来。“城中百姓如何?”他声音低沉。
陈墨神色一肃:“百姓惊惧者多。呼延灼暴虐,盘剥甚重,民怨早有。然我军入城时巷战波及,亦有死伤…加之我军多异族面孔(指部分羌人护卫和收拢的胡人溃兵),恐生隔阂。”
“传令!”李长天放下户籍册,声音冷硬,“一,所有扰民、抢掠者,无论何人,立斩!二,开仓放粮!按户平价粜米,缓解粮荒!三,张贴安民告示,宣告我李长天治军铁律:杀官造反为报血仇!与民秋毫无犯!凡朔方百姓,皆为兄弟姊妹!共抗赵贼暴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韩章和王石头,“韩章,由你负责城内治安、军纪!王石头,你带人负责放粮,组织人手清理废墟,掩埋尸体!务必让百姓看到…天,换了!”
“遵命!”韩章和王石头肃然领命。他们知道,打下城池只是第一步,赢得人心,才是真正的根基。
“至于呼延灼…”李长天眼中寒光一闪,“押上来!”
很快,被五花大绑、浑身泥污血迹的呼延灼被两名彪悍的战士拖了上来。他脸上再无之前的骄横暴戾,只剩下恐惧和怨毒。
“李长天!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呼延灼梗着脖子嘶吼。
“痛快?”李长天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呼延灼,你盘剥朔方,鱼肉百姓,助纣为虐。让你痛快,对不起那些被你逼死的冤魂!”
他声音陡然转厉:“来人!将他押赴菜市口!当众宣读其罪状!然后…”李长天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凌迟处死!割下的肉,喂城外的野狗!头颅,悬于城门示众!我要让朔方军民都看着,跟着赵铁柱祸害百姓的下场!”
“李长天!你不得好死!!”呼延灼发出绝望的诅咒,被粗暴地拖了下去。
厅内一片寂静。这酷烈的处置,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立威的意味。拓跋明月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狼帅,”陈墨待呼延灼被拖走后,才谨慎开口,“此等酷刑,虽可震慑宵小,但…恐也令部分百姓心惊。”
“乱世用重典。”李长天声音毫无波澜,“朔方初定,人心浮动,赵铁柱反扑在即。不施雷霆手段,不足以震慑内鬼,不足以凝聚人心!这血…必须流!” 他体内那股荒原暖流奔涌,支撑着他做出这冷酷决绝的决断。他不再是李家村那个只知仇恨的莽夫,他深知权力的基石,有时需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来浇筑。
* * *
匠作营临时工坊,设在原朔方城守军最大的铁匠铺内。炉火熊熊,叮当声不绝于耳。老鲁头如同焕发第二春,指挥着新旧匠人(包括部分归顺的原守军工匠和拓跋明月带来的羌人工匠)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缴获的大量精铁、煤炭,让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兵工厂。
“快!把这几根牛筋再绞紧点!对!用那个新做的扭力架子!”老鲁头指着几架正在组装的、结构更加精密的蜂窝弩骨架,“狼帅有令!蜂窝弩要增产!要造得更多!更快!射得更远!娘的,有了这些好料子,老汉能造出射塌城墙的大家伙!”
王石头匆匆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鲁工师!好消息!狼帅刚下令,拨调了五十名俘虏和一百名青壮民夫给你!专门负责搬运、打下手!还特批了最好的伙食!狼帅说了,匠作营是咱的命根子!要啥给啥!”
“好!太好了!”老鲁头激动地搓着手,“这下人手可宽裕多了!王总管,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个!”他拉着王石头走到工坊角落,掀开一块油布,露出一个更加庞大、结构复杂得多的弩机核心框架,上面缠绕着多层粗壮的牛筋绳索,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这才是真正的‘蜂后’!比在砺兵谷那架还大!力道起码大三成!射程能到三百步!就是…就是太重,上弦更费劲,得用畜力绞盘了…”
王石头看得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震撼:“我的老天爷…这要是上了城墙…”
“嘿嘿,”老鲁头得意地笑着,压低声音,“不过狼帅说了,这‘蜂后’是压箱底的宝贝,不能轻易示人。咱先紧着造那些‘小蜂窝’和‘中蜂窝’(指改进的弓臂弩和阉割扭力弩),把城墙先武装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拓跋明月带来的羌人中年匠师(名叫哈桑)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话说道:“鲁工师,王总管,这扭力装置…真是神乎其技!小的打铁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借力之法!不知…这绳索缠绕的圈数和松紧,有何讲究?小的愚钝,想向鲁工师请教一二…”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架“蜂后”核心的绳索缠绕方式。
老鲁头和王石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哈桑师傅啊,”老鲁头打了个哈哈,故意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哈桑的肩膀,“这玩意儿,全靠手感和经验!老汉也是瞎猫碰死耗子,多试几次就成了!没啥讲究!没啥讲究!你呀,还是先去盯着那边淬火吧,火候过了箭就脆了!” 他巧妙地岔开话题,把哈桑支开。
看着哈桑悻悻离开的背影,王石头低声道:“这羌人…贼心不死啊。”
“盯紧点。”老鲁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核心技术,特别是这扭力的门道,绝不能让他们摸了去!告诉咱们的老伙计,嘴巴都严实点!”
* * *
帅府后堂,相对僻静的院落。
拓跋明月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窗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她手中把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银质小刀,琥珀色的眼眸深邃如渊,映照着跳动的烛火。
疤脸首领拓跋烈垂手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
“…王庭那边,兀术的余党已被清洗干净,暂时无人敢再妄动。但暗流涌动,对‘蜂窝’的觊觎之心未减。几位长老…对公主将如此多的匠奴和物资尽数拨给李长天,颇有微词,认为公主…过于偏袒汉人。”
拓跋明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微词?让他们憋着。没有李长天这柄快刀撕开朔方,他们连在这里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告诉王庭,朔方已下,粮道在手,北疆格局已变。想要分润好处,就拿出支持的态度来,少动歪心思。”
“是!”拓跋烈领命,继续道,“还有…我们的人观察,李长天对匠作营的核心技术…防范极严。哈桑几次试探都被那老鲁头挡回。尤其是那种…能碎大石的巨弩核心,根本接触不到。”
“意料之中。”拓跋明月把玩着小刀,语气淡然,“他若毫无保留,反而不值得本公主下注。技术,是他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换做是我,也会死死捂住。” 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不过…捂得越紧,说明那东西…越有价值。告诉哈桑,沉住气。技术可以慢慢渗透,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帮他…站稳脚跟,把朔方变成真正的堡垒,变成我们插在北疆心脏的钉子!”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望着朔方城头那面在暮色中招展的“李”字旗,声音清冽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传令!第二批‘嫁妆’——五百匹战马,一千套皮甲,外加精铁三万斤,十日后启程!同时,从王庭抽调一百名擅长筑城和守御的工匠,派来朔方!帮我们的‘北疆王’…把这座城,打造得固若金汤!”
她回眸,琥珀色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落在那座日夜轰鸣的匠作营方向:“堡垒需要坚盾,更需要…最锋利的矛。李长天,本公主倒要看看,有了这些,你这把刀…能磨得…多快,多亮!”
* * *
帅府书房,灯火摇曳。
李长天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朔方城防图前。陈墨悄然走近,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狼帅,”陈墨低声道,“拓跋公主的第二批物资清单…太丰厚了。战马、皮甲、精铁…还有筑城工匠。这…这是要把我们牢牢绑在她的战车上啊。”
李长天没有回头,手指划过城墙上几个需要加固的薄弱点:“我知道。她要朔方成为对抗赵铁柱的前沿堡垒,更要成为她西羌王庭势力渗透北疆的桥头堡。”
“那我们还…”
“收下。”李长天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为什么不要?战马能组建骑兵!皮甲能武装更多兄弟!精铁能让蜂窝弩造得更多!工匠能加固城墙!这些都是我们急需的!至于绑在战车上…” 他转过身,眼中幽蓝火焰跳跃,“谁绑谁,还不一定呢。”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刚收到的密报(来自江南陈伯钧),递给陈墨:“看看这个。”
陈墨快速浏览,脸上露出惊喜:“杭州湾军粮码头…烧了?!沈万金亲眼所见?!好!太好了!陈伯钧干得漂亮!这下赵铁柱后院彻底起火了!”
“江南的火烧起来了,北疆的刀…就得更快!”李长天目光锐利,“拓跋明月想借我的刀开疆拓土,我就用她的物资,磨快我的刀!朔方只是第一步!有了根基,有了补给,有了源源不断的蜂窝弩…” 他猛地一拳砸在朔方城的位置上,“下一步,我要让赵铁柱的幽州城…也尝尝被‘蜂群’覆盖的滋味!”
他看向陈墨:“告诉陈伯钧,全力笼络沈万金!四海商行的水路,必须为我们所用!江南的银钱、粮食、情报…要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朔方!这把火,要烧得赵铁柱首尾不能相顾!”
“是!”陈墨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他明白了狼帅的布局——以朔方为根基,借羌人之力壮大自身,同时以江南为后援,牵制消耗赵铁柱!这是一盘以整个北疆乃至中原为棋局的惊天大棋!
然而,当他退出书房,回头望向那扇透出灯光的门时,心中那丝隐忧并未完全散去。狼帅的刀,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枭雄。那冷酷的决断,那对权力的掌控,那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的手腕…与当年李家村那个为父报仇、带着兄弟们杀税吏的热血青年,已渐行渐远。他仿佛看到,那屠龙的少年,正一点点长出…坚硬的鳞片。这变化,是好是坏?陈墨抬头望向夜空,朔方城头的“李”字旗在风中猎猎,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