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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在风里簌簌作响,雨停了,月亮又跑出来。

沈世良的影子和月光一样安静。

他望着灵堂里摇曳的烛火,恍惚看见那日宜棠俯身缝合伤口时,后颈沁出的细汗浸透领子的白边。

值夜婆子打翻铜盆的声响惊破死寂,宜棠起身,沈世良疾步隐入紫藤架阴影。

他看着宜棠单薄的脊背在孝服下绷成直线,昨日拦腰抱起她时的重量轻得像具蝉蜕。

沈世良的指尖无意识摩挲怀表盖的裂痕——那是她挣扎时撞碎的,此刻正硌着心口。

昨日的抱她时的触感,仍在血液中沸腾,他有些沮丧,他昨日想吻她,把她吻醒,可是他不敢,只能给了她一巴掌,落在她的脸上,疼在他的心里。

一想起她还背负着他弟妹的名份,他的心如凌迟一般。

他要一个一个解决障碍,得到他爱的女人。

他走到沈世元住的院子里。

沈世元房间的钨丝灯将人影投在万字不到头窗棂上。徐艺茗伏案的侧影被放大成扭曲的皮影戏。

已经天光初现,他先去耳房,换洗一番,这才去看沈世元。

沈世良推门带进的夜风惊醒了睡梦中的伤患,沈世元睁眼便见兄长眼底血丝蛛网般密布。

他一晚上睡得不好,徐艺茗说不清楚唐大夫为什么不来,反正大哥交代了她要重操旧业照顾沈世元。

徐艺茗技艺并不生疏,她为了博得沈世元的好感,经常在军营中兼任护士。

沈世元不止一次让她安守本职,但艺茗有自己的想法,比起当秘书,她更愿意当护士,照顾士兵们,因为沈世元视他们为兄弟,那么她必须树立大嫂的威信。

徐艺茗对做秘书兴趣缺缺,若不是为了时常能够名正言顺不尴不尬跟着沈世元,她还真不想干了。

事实上,她确实不够细心,无法做好一个秘书,以至于沈世元又找了一个秘书。

徐艺茗知道,沈世元并不是碍于情面留着她,而是时势需要,现如今到处都在讲女性和女权,沈公子身先士卒,任用女性翻译官,实乃一段佳话。

她更知道,多少人视她为沈世元的身边人,她对此避而不语,含糊其辞,甚至欣然接受。

最令徐艺茗难过的是,她根本不是为了当秘书,而沈世元只当她是秘书。

天底下的事情,真不凑巧,人们在一段关系里,扮演者自己认为的角色,而不是本应该的角色。

“大哥。”沈世元一见到人影,便拉开了床边的钨丝灯,见是大哥,倒也不失望,急切问道,“你怎么才来?”

沈世良吃惊,“怎么,你想我?”

沈世元指了指趴在桌子上酣睡的艺茗,颇为无奈,“你干嘛让她看着我?”

沈世良低着嗓子笑道:“真没良心。”

“大哥,你若是有良心,那我得多少大嫂?”沈世元不屑。

“你干嘛去了,胡子拉碴,一脸憔悴。”沈世元问道。

“有吗?”沈世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面露紧张,左看右看,不见一个镜子。

“大哥,不至于,这里没有女人追逐你。”世元突然想起大哥有心荣宜棠,打趣道:“怕荣小姐不喜欢?”

“若是外人听了,还真是奇怪,宜棠名份上还是你的妻子。”沈世良直截了当,“你快点起来,把跟宜棠的关系说清楚,我真是一刻也等不及,恨不得立刻娶她。”

“那钟小姐怎么办?”沈世元道。

沈世良陷入沉默,沈世元不是问题,可锦津眼珠子如今都搁在他身上,俨然情根深种,宜棠冰雪聪明,早已知悉,数次叫自己“姐夫”,只怕这才是最大的障碍。

见沈世良陷入沉默,沈世元也知道这事情不好办,便劝道:“大哥,事缓则圆,倒也不必急于一时,钟小姐的事情慢慢解决,荣小姐也跑不了。”

“那倒是。”沈世良道,“宜棠除了跟你的关系,暂时不会再有其他关系了。”

“这么自信?”沈世元笑道。

“荣大人昨天去世了。”沈世良道。

“啊!”沈世元吓了一跳,声音略大,吵醒了艺茗,睡眼朦胧地看着房内两个男人,这才发现是沈世良来了,连忙起身,略带局促,“大哥。”

“艺茗,辛苦了。”沈世良道,“回房休息去吧,我来看着。”

“没,没事。”艺茗连忙摆手。

“去吧,头发乱了。”沈世良温柔地说道。

“啊……。”艺茗赶紧用手梳了几把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道:“那我回去了。”

艺茗慌慌张张出去了,世元仍在震惊中,“怎么突然去世?”

“不算突然。”沈世良道,“咳血久了,大概是肺上的毛病。”顿了顿,又道:“你当宜棠答应跟你成亲是为什么?不过是为了给她父亲冲喜。人到了这个时候,什么科学、医学也顾不上了,只知道病急乱投医。”

沈世元颇为震撼,“那谁在料理后事?”

“无论你认不认这桩亲,如今她也算是沈家人,我自然要帮着料理。”沈世良又道,“宜棠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得亏是她,要是换作其他女子,早就哭天抢地不知所措了。”

“荣大人原籍天津,四海为官,如今要在哪里下葬?”沈世元道。

“尊重宜棠的想法。”沈世良又想起那个单薄的身影,“宜棠必然会深思熟虑,届时我帮她完成心愿即可。”

“如今这种情形,我只怕不好说退婚的事情。”沈世元不知怎的,生了恻隐之心,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大可不必。”沈世良解释道,“她知道你无意娶她,她说她不反对你的意见。”

“我想,对于这桩婚事,她深思熟虑过,也许她一早也未考虑过与你成婚,不过是静观其变,谁知道突然生了变故,还莫名其妙与你成亲。”

沈世良说这婚事荒唐,心里忍不住发凉,自己爱上荣宜棠,同样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原来是这个意思。

“大哥,我听你安排。”沈世元躺在床上,一时间即便有主意也起不来,既然大哥爱慕荣宜棠,不如听他安排,只是她心心念念的唐大夫,何时才能来。

“大哥,昨日是徐秘书给我换得药。”沈世元道。

“是我安排的。”沈世良道,“那两个军医,我还是不放心,艺茗毕竟是正经学医的,她待你又不同,她现在最合适。你赶紧好起来,方不辜负宜棠千辛万苦救你。”

沈世元闷闷道:“不是说冲喜是为了她爹么,怎么赖到我头上?”

“说来也巧,与你成亲次日,你便醒了。”沈世良道。

“冲喜之事不可信,若有用,荣大人怎会突然去世。”沈世元连忙说。

“谁说不是?宜棠伤心也是这个缘故,当然,你醒了她也很高兴。”沈世良道,“她是个善良的人。”

“荣大人一生为官,造福无数百姓,如今驾鹤西去,讣告发了没有?”沈世元问道。

“还要和宜棠商量,我虽然帮忙操办,一切以她的意思为准。我已发过电报回家了,父亲应该已经知道了。”

沈世元不语,伤口隐隐有些痒,他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我想见唐大夫。”

沈世良颇为无语,“她父亲去世了,她整个人从昨天到现在滴米未沾,跪在灵堂前,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完全是一口气吊着,你还要她来照顾你?”

沈世元听着不对劲,“我是说照顾我的唐大夫,她父亲也去世了吗?”

“什么唐大夫,照顾你的不是宜棠吗?你脑子也坏掉了吗?”沈世良骂道,完全忘记了沈世元并不知道唐大夫就是宜棠。

沈世元脑子才是真正爆炸了。

唐大夫就是荣宜棠?!

他说不愿意娶她,她说她也正无此意。

不不不,沈世元恨不得立刻下床,都怪他,把事情搞得这样糟糕。

当真相如手术刀剖开天光,沈世元攥紧枕边血迹干涸的弹片。

那是唐大夫——不,是宜棠——从他肩胛取出的弹头,此刻边缘的凝血块正簌簌崩落,像极了灵堂纷飞的纸钱灰烬。

沈世元艰难说道:“大哥,这受伤之前,我已经遭过一次伏击,就在钟家附近,当日我无法判断敌友,没敢进门,仓皇寻了一处破庙,得一个姑娘所救,心中便属意于她,只是当时我受了重伤,未曾探究清楚她的身份,她便离开,后来无意得知大家都称呼她唐大夫,便以为她姓唐。再后来来了钟家,再次遇到唐大夫,深感上天垂怜,一心想着康复后便向她表明心意,但无人跟我说过她就是荣宜棠,……包括你,我也以为她们是两个人。大哥,实不相瞒,我想跟荣宜棠退婚就是因为唐大夫,如今她们既然是同一人,那那……那便不用退婚了。荣大人便是我岳父,他的后事,就仰仗大哥了。至于宜棠,待她来见我,我当面跟她解释。”

沈世元的话像一把刀子把沈世良的心割得汩汩流血,本来就困难重重,如今又添了一个捣乱的。

沈世良背对着对拔步床立在万字纹隔扇前,他猛然转身,袖口扫落案头紫砂壶。

茶汤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

他铁青着脸,说道:“一切都尊重宜棠的意思,若是宜棠不愿意跟你成亲,三弟英雄气概,自然也不会勉强一个姑娘家。”

沈世元知道自己有错在先,大哥是他敬重的,此刻不敢言语,心中后悔万分,都怪他感情用事,不曾查明,便急不可耐胡说八道,如今把几个人都放在火上烤,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竟然变得悬而未决。

沈世元心想这个唐大夫,不,就是宜棠,真是个招人的……,他突然就气愤起来,等他好了,一定不能放任,要把沈太太的标签打好了才行。

关键她还不自知。

在她的世界里,感情或许是顶不重要的事情,自己说退婚,她也同意,全然没有一丝留恋。

沈家被忽略至此,倒也是一桩奇事。

殊不知,天高地厚,自有明白人。

若不被欲望贪念迷了双眼,又有什么看不清的。

两兄弟静默,唯有自鸣钟滴答作响,此刻竟显得吵闹和多余。

艺茗很快去而复返,端着红漆食盒进来。

八宝饭的甜香撞上满室苦药味,青瓷碗盏搁在螺钿小几上溅出两滴汤汁。

艺茗见房内气氛不对,沈世良脸色极差,世元也是尴尬至极,只得自当篾片相公活跃气氛,“怎么,是大哥嫌弃我手艺差,世元也不看好我,我惹得你们不快活了。”

艺茗把食物放在桌子上,“先吃些早餐吧,没想到张掖这地方偏远,食物种类还是繁多,这八宝饭,甜甜糯糯,我很喜欢,两位公子要面条吗?”

她声音发颤,银匙碰着碗沿叮当乱响,震得食盒里玫瑰酥簌簌掉渣。

“你们吃吧,我去看宜棠。”沈世良拂袖离开。

等沈世良离开,艺茗吐了吐舌头,“你们怎么呢?怪怪的。”又赶紧说道,“不方便讲就不讲,我也不是非要知道,知道也未必帮得上忙。”

艺茗又想起刚才的所见所闻,“世元,荣大人去世了。”

“我知道。”沈世元道,“把老李叫来,我有话交代。”

艺茗点点头,“你先吃了早饭好不好?”说完便把面条端到床边,“我喂你,你胳膊刚换了药,还是不动的好。”

见世元没有反对,艺茗便喂起来,本以为他这神色,吃不进去才对,哪知他大口大口吃起来。

“你慢点,别呛着。”

“去吧,叫老李赶紧来,不必换洗,在门口听我吩咐就好。”

老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来了,哑着嗓子喊道,“少爷,我来了。”

“你怎么了?”

“荣老爷过世,我自然是去帮忙。一晚上没睡。”

老李想起沈世元之前想退婚的举动,连忙说道,“少爷,宜棠小姐毕竟救了您,如今宜棠小姐正是为难的时候,不管您心里怎么想,别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退婚之类的,等她过了这个坎儿再说吧。”

沈世元耐着性子听完,烦躁不堪,“谁说我要退婚?”

“去,以我的名义操办葬礼。”沈世元道。

“你?以你什么名义?”老李惶恐问道,艺茗在一旁,也是心里一惊。

“我已经与宜棠成亲了,你说我是荣大人什么人?!”沈世元怒道,伤口扯得痛,都不及心里绞着痛。

他好想去见宜棠,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能不能撑得住。

也许他想多了,宜棠怎么就需要他?

艺茗不安问道:“你不退婚了。”

沈世元道:“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与宜棠成亲,岂能儿戏。”

也不管艺茗是什么表情,自顾自又说道:“帮我换药吧,我想起来,我要去祭奠岳父大人。”

艺茗如五雷轰顶,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决堤,她一个箭步冲出房间进了耳房。

她真可笑,是谁让她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她在干什么,用了十年时间,送上门让人羞辱,她背负的是什么?她要得到的又是什么?

忍辱负重、自怨自艾、自我安慰,自我打气?

每天每时每刻,只要见到沈世元,她便在重复这些,此时此刻,她剖开自己血肉模糊的内心,问自己:我爱沈世元吗?我真的爱他吗?

十年来,嫁进沈家,嫁给沈世元,作为一个目标,把她所有的情绪,热爱都牢牢拴住,家族荣誉和个人虚荣系着她的脖子,拉着她往前走,让她跋山涉水,遍体凌伤,一身枯皮厚茧,此刻更是让她赤裸裸地站在命运面前被羞辱。

巨大的恐慌仍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是这般无用,或许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母亲的责备,还有些咒骂!

她真是无用,花了十年时间,一个男人都搞不定,读这么多书又有什么用。

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陌生而疏远。

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又明媚,尤其是母亲,总说她一脸福相,旺夫又旺子。

她忍不住冷笑,那谁旺我呢?

耳房里铜镜蒙着水汽,艺茗把绞干的毛巾狠狠砸向镜面。

珍珠耳坠随着剧烈动作甩进铜盆,溅起的水花打湿多宝阁上的钧窑梅瓶——插着的白菊是她清晨新换的,此刻花瓣正簌簌落在地上,任人碾落。

“徐秘书!”老李的呼唤惊得她打翻胭脂盒,朱砂溅在缠枝牡丹旗袍下摆,像心口淌出的血。

她突然惊醒:自己从来都是徐秘书!

她洗了一把脸,推开门,老李虽然一脸风霜,却明显露出喜色,显然是来自对沈世元婚事尘埃落定的反馈。

她想真不公平啊!她做的再多,也只是徐秘书,只能是徐秘书。

她说道:“我进去换药。”

徐艺茗用剪刀挑开沈世元伤口处绷带,晨光斜切过景泰蓝药瓶,肩头薄痂泛着蝉翼般的半透明光泽。

新肉与旧伤交界处裂着细如发丝的纹路,恍若官窑冰裂瓷上最精妙的那道开片。

昨夜翻身时蹭破的痂皮下,淡粉色肉芽渗出星点血珠,在纱布上洇开——仿佛那见不得天日的夕颜花。

最深处刚拆线的针脚还鼓着红肿,羊肠线留下的孔洞像串玛瑙珠镶在伤口边缘,稍一动弹,淡黄组织液便顺着锁骨滑落,混着碘酒残渍在胸膛划出道琥珀色溪流。

铜盆里漂着的血丝帕子突然被风卷起,恰盖住乌木托盘里染血的镊子——那上面还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痂皮,边缘翘起如初春河面的薄冰。

最险处一道凹陷的沟壑里,新生毛细血管织成蛛网状,在晨光下透出玛瑙般的红晕。

绷带压痕处浮着层药膏凝成的蜡膜,随体温融成蜜色细流,蜿蜒过那些尚未褪尽青紫的旧伤。

艺茗缠绷带时,特意多用了些力——他说他要出去。

“新肉还没有长齐。”

“我自有分寸。”

他抬手挡开窗缝漏进的晨光,腕间骨骼分明,十分有力,这样旺盛的生命力,经过战火的检验,生与死的较量,更加旺盛,如今又有了爱情的滋养,愈发蓬勃。

艺茗相信,不过数日,他便会痊愈。

至于不爱的人,连呼吸都多余。

徐艺茗不甘心,她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去哪里了吗?”

沈世元道:“你不必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我,忙自己的事情也无妨。”

沈世元的话像一把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艺茗痛到不能呼吸,可她不能哭,不能把自取其辱四个字写在脸上,她勉强笑了笑,“恭喜你,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

沈世元被这句话愉悦到了,“借你吉言。”

艺茗再也不想看到他,真是无情啊!

“我去休息,你有事叫我,按照我的判断,我建议你今日还是别起床,虽然伤口在愈合,但之前经历了感染,如今还是要小心些。”

“我有分寸。”

艺茗在心里冷笑了声,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他还是会被我行我素的。

他要去见他心里的姑娘,这事儿,大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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