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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夏夜凉爽,青草绿树的清香让夜的宁静更加清晰,空气里裹着槐花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沈家院子最吸引宜棠的地方就在于,遍植花草树木。

这座园子应该有些年头了,一人抱不住的树木随处可见,银杏、栾树,连合欢花树都粗壮无比。

植物和人一样,都需要时间的沉淀,可植物和人又不一样,年年有春,有春便能见叶绿花开,可人的青春,却只有那么几年。

当肢体不再灵活,感官不再敏锐,皮肤开始松弛,眼神开始浑浊,人于世间万物的感受都会迟钝。

宜棠不满十岁,便要接触和处理生老病死的痛苦与无奈,她是那么珍惜当下。

人生的意义可以是虚无的,可人能真正拥有的这一刻一定要是现实的、饱满的,充满生机的。

宜棠就是这样,容易被自然万物愉悦。她对生活的珍惜和感知远超一般人。

“宜棠,姨娘的眼睛有问题吗?”沈世元问。

“我想是年轻时用眼过度吧。”宜棠又道,“你说过姨娘忌讳人提起她做绣娘的经历,所以我也没敢问。”

“可是我看了姨娘的绢帕,上面有浅褐色的污渍,还有她不分金银线,不敢用过于明亮的灯,都说明她的色觉和视觉已经严重退化了,并且害怕刺激。”

沈世元没有继续问,宜棠肯定已经在想办法了。无论什么人,都不及病人在她心中重要。

月光如水,两人都是一身清辉,世元去拉宜棠的手,柔软的像春日的柳条。

沈世元说:“今天路过花房,玫瑰花开得很好。”

“明日我去采些放在房里,可以吗?”宜棠问道。

“当然,你喜欢就好。”

“广州有很多花,凌晨花农就要开始采摘,运到珠江边,再送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广州人买花从不吝啬,富贵人家自不待言,就算是路边讨生活的小贩,也要买一两个钱的花串或是花球挂在货架上。”宜棠慢慢讲,沈世元认真听。

“你呢,你会买什么花?”

“最多的还是素馨花吧,做一个大大的花球挂在房里,枕芯也放素馨干花,从早到晚的花香,让人幸福得很。”宜棠说着,表情都愉悦起来,她想起了西北,“我喜欢忍冬,就是金银花,草原上的孩子们会送我忍冬花,他们一砍一大捧,我统统插到放水的大坛子里,香味经久不散。”

“不是孩子们,是小伙子们吧?”沈世元嘿嘿一笑。

宜棠脸一红,用力抽出手就要往前快走,沈世元连忙揽住宜棠,“我错了,我只是有点吃醋了。”

宜棠吃惊地看着沈世元,“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现在我就在你眼前。”

沈世元哑然失笑,“宜棠,你让我惭愧。”

“世元,你开拔的日子定了吗?”宜棠有些迟疑,“我似乎不该问,这是机密。”

“也许就在这一两日。”

“要么我就跟你去战场,我做连泽的助手,跟他学习,我倒觉得也不错。”宜棠说完便觉得自己疯了。

她也有舍不得吧。

她与沈世元从相识到今天,一幕一幕,闪过脑海,她不忍去看沈世元。

她突然想起烟儿的笑,她逼自己心硬起来。

晚风拂过面庞,不如归去,不如相忘。

“沈家让你觉得无趣和心烦。”沈世元道。

“世元,”宜棠认真道,“我只是想自己的状态是正常的,我有我自己的理想,过去的我一直在践行,婚姻也不能中断我要成为一个大夫的梦想。我没有好好与你的家人相处,做好你的太太,世元,不是你的错。”

“宜棠,你什么意思?”沈世元心里七上八下,宜棠怪怪的。

宜棠看出沈世元的焦躁,她抱住沈世元,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从前我在孤儿院,被那些肢体残缺、浑身脏乱的孩子吓得要死,后来我慢慢调整,学会跟嬷嬷们一样,待他们如守护星辰。”

可与沈家人相处,非宜棠能力所及,她无法改变。

路边的树丛中仿佛有人影子闪过,沈世元正要上前查看,宜棠道,“应该是个做工的人吧,不要吓着人家。”

沈世元作罢,随宜棠回去。

沈世元径直去了书房,交代宜棠先睡,不必等他。

“你有事?”宜棠问道,声音绵软,裹着甜蜜的期盼。

宜棠偶尔流露出的眷念,让沈世元无法自拔。

沈世元“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往书房走去。

宜棠一直跟着。

“怎么?”沈世元奇怪。

宜棠抱住沈世元,她没说她害怕,但是她身体却在颤抖,她与沈一章暗暗达成交易,她丝毫不畏惧,丝毫不眷念,当她面对沈世元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顿时软下来。

相比之下,沈世元对她倒是真心可鉴,人生终究是因为沈世元而不同了。

“棠儿。”沈世元拉过宜棠,轻轻地吻她,嘴唇在她耳边摩挲,“回去吧,棠儿,你又不给我,我怕我忍不住。”

宜棠笑了,刮了刮沈世元的鼻子,“你真听话。”

沈世元把手覆在宜棠的肚子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宜棠转身离开。

回房,珠儿已经放好热水,宜棠见盆内铺满玫瑰花瓣,惊讶道:“哪里来的?”

玫瑰花瓣馥郁芬芳,厚厚一层,如紫色的天鹅绒一般。

珠儿见宜棠喜欢,便有些自鸣得意,“花房采的,往日里,玫瑰花都给二少奶奶了,二少奶奶要做胭脂和精油,今日碰巧遇到石头,他听我说三少奶奶也喜欢花,便分了一些送给我们。”

“很美呢!”宜棠不忍批评,只说:“如果数量有限,就不要夺人所爱。”

“可是您也是少奶奶啊。”珠儿有一丝委屈。

“玫瑰花,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争的。”宜棠拍拍珠儿的肩膀,“我在床头抽屉盒子里放了一些银元,有需要可以去买,不用动家里的。”

“可是少奶奶……”

“放心吧,我可以找三少爷要银子。”宜棠自己说完都吓了一跳,她大概是不会吧,毕竟这些银两她并不缺。

宜棠钻进水里,憋到自己难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丝她心底的痛。

花房外的水源连着护城河,有活水护花,这玫瑰花才会如此娇艳。

她想起了烟儿,烟儿的出现坚定了她的决绝。

沈世元想来知道他父亲与姨娘丫鬟之间的关系,或许早就习以为常。

一个念头闪过宜棠的脑海,沈世元……?

她才不管,沈世元要是敢,她手起刀落,斩断两人关系,立刻走,走到天涯海角。

宜棠奋力地拍打着水,心想凭什么我走?该滚的是他!

宜棠哭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与沈世元,没有以后了。

“怎么?”沈世元的声音传来,宜棠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来的,宜棠急急忙忙地往玫瑰花瓣下钻,沈世元看她窘迫的样子,哈哈大笑,衣服也未脱,便走了进去,一把抱住宜棠,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宜棠吓得眼睛也不敢睁开,用力地呼吸喘气,仿佛沈世元一个人便攫取了所有的空气。

“世元,你说了你要守规矩的。“宜棠温温柔柔的,知道现在也强硬不得。

沈世元笑了,“心事重重,还一副很生气很懊恼的样子,谁惹了你?”

“宜棠,你哭了?”沈世元吻上宜棠脸上的泪痕,他的嘴巴停在宜棠胸前流连。

宜棠把手插进沈世元的头发里,她喘着气道,“世元。”

她在心里流泪,她没有勇气推开沈世元。

沈世元一点轻重没有,咬疼了宜棠,宜棠气得推开沈世元,瞪着他,“我疼了,沈世元。”

“对不起,棠儿。”沈世元喘着气,手掐得宜棠极紧。“你千万看在我的份上。长辈思想是陈旧一些,有些做法我也不赞同,倒也无伤大雅,你脸上能过去就行。”

宜棠撇撇嘴,男人就是自负,总以为家人间的问题不是问题,不提就好像不存在。

男人被保护的真好,家是港湾,他们可以在外自由翱翔,饿了回来吃一口,累了回来睡一觉,在他们眼里,家是一方净土;

女人被困在家里,只有这四方天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丈夫和孩子,家是她们的战场,伤口在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炎,这个战场上,没有赢家。

宜棠用了点力气,推开沈世元,轻快地从浴缸里翻出来,用浴巾裹住自己,离沈世元远远的,冷面道:“出去换衣服,然后走。”

“走到哪里去?”

“回书房办公。”宜棠没好声好气。

这个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世元一点办法也无,自己悻悻然爬起来,换了身衣服走了。

宜棠潦草梳洗, 自以为睡不着,结果躺在床上便去见周公了。

天蒙蒙亮,宜棠醒来,睁眼一看,旁边分明是有人睡过,此刻已经不见,宜棠不想其他,又是新的一天,洗漱之后,简单吃些,便去逐个请安。

一个念头闯进宜棠脑海里,这就好比医生每日都要看看病人。

宜棠脸红,自己这样想,貌似不太吉利。若被人窥见,那还得了。

老太太吃了宜棠的苏打饼,胃疼的毛病有所好转,但治标不治本,老太太吸食鸦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宜棠不敢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用鸦片,只能细细观察。

云如梦喜怒无常,狂躁居多,昨夜的平静似不像她,也许是自己儿子在,要给儿子面子。

宜棠知道,云如梦的好态度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今日再见云如梦,云如梦果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刻薄模样。

“怎么,世元没有陪你来?”云如梦话里的讥讽显而易见,“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还是新婚,现在都抓不住男人的心,跟他把规矩定好,日后,怕是难了。”

见宜棠不说话,云如梦若有所思,“我忘了,你这个薄情的人根本不在乎沈世元。”

“世元有事情要做。”宜棠道。

“忙就是男人的借口。”云如梦翘着兰花指喝着茶,慢条斯理说道,“如今倒方便了你找借口。”

丫鬟烟儿过来,“二太太,让三少奶奶坐下吧。”一边递给宜棠一个绣凳,宜棠一怔,烟儿若无其事。

云如梦道,“你虎虎的一个人,今儿个怎么像个小绵羊,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想坐就坐吧。”云如梦喝完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上,看着宜棠,眼里尽是讥笑。

宜棠坐下,“姨娘,我来给您请安,我做了一个枕头,有安神的功效,您可以试试。”

珠儿上前,把一个茜色潮缎作枕面的枕头双手递给烟儿。

烟儿小心托着枕头,说道:“二太太,三少奶奶好孝心,这瓜果绣的真真的,跟挂在枝头刚摘下来一样,只是我不大认得这是什么果子。”

云如梦看了一眼,“荔枝。”又看着宜棠,“你绣的?”

云如梦面上依旧浮着讥讽,“这留水路的针法,没有几十年的功力,还真绣不出。”

“姨娘好眼力,这不是我绣的,是当日广州的巡抚的夫人所赠,我借花献佛做了枕头送给姨娘。”

“这香味苦苦的。”云如梦接过枕头,一边摩挲一边说道。

“里面放了决明子与蔓荆子混入莞香末。”宜棠道,她还巧妙地将金银线盘出南狮滚球的锁边纹样。

云如梦捏着药枕的手指突然发紧。她本欲借点评绣工遮掩心绪,此刻却觉荔壳红的丝线在昏黄烛光里晕成浑浊的暗褐,她心里打鼓,这不该是广绣常用的茜草染法,可巡抚夫人怎么会出错?她的眼睛?

云如梦心里乱糟糟的,一阵恐慌袭上心头,挥之不去。

她数了数绶带鸟尾羽,到底是八股还是几股?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晃动一会儿飘忽,连那孔雀羽的翠色都变成青灰。

她刻意将药枕举高些,借着西窗透进的晨光细看,檀木窗棂的阴影正巧切在荔枝绣纹上,本该分明的针线手法在她眼中融成混沌的灰白,仿佛苏州梅雨时节洇了水的绢帛。

宜棠看出了眼里的恐慌。

待云如梦自己安稳下来,宜棠假装起身打翻了茶盏,茶水溅起的光斑惊得云如梦闭目偏头,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宜棠心下一凛,正常人在强光刺激时该是瞳孔骤缩,而非如云如梦这般紧闭双眼。

再细看,云如梦睫毛上竟沾着细碎丝线,原是方才凑近观察时,竟未察觉绣面脱了根银丝。

烟儿重新换了茶来,宜棠起身接过茶,奉到云如梦跟前,“姨娘,刚才是宜棠鲁莽了。”

宜棠将茶盏递到她左前方,云如梦伸手时却向右偏了半寸,指尖险险擦过滚烫的盏托。这个细微的方位误判,宜棠知道,这就是视野缺损的后果。

“姨娘,这个枕头您若喜欢,就多用,养身。”

云如梦有些恍惚,她看了看宜棠,面前这个看似温温柔柔的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跟她去世的那个娘一点儿也不一样,她的娘是个孤儿,得传教士收养,明明是那么清苦的生活,却把人教得异常单纯,既看不出荣家成的薄情,也看不懂她云如梦的骄纵,清汤寡水甘之如饴地过着并不美满的生活。

可荣宜棠不一样,她前日还无所畏惧与她争锋相对,今日又换了一副温柔笑意的神情,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不,云如梦打心眼里相信,薄情才是荣宜棠的本色,她大概是遗传了她父亲吧。

荣宜棠一身的清冷,似乎要把她爹娘的一切都要回来,她的那个傻儿子算是折在女人手里了。

云如梦突然释怀了,折进去的何止沈世元,还有个陪葬的沈世良。

云如梦幽幽的,“荣宜棠,见你好几次了,我一次比一次肯定,我们其实就是一类人。”

“不过,你说得对,你是对自己狠,你比我善良。”云如梦道。

宜棠不语。

“你走吧。”云如梦对她的沉默有些恼火,自己的善意喂了狗。

宜棠告辞,云如梦忍不住道:“你还年轻,不要以为自己聪明,给老太太做几块饼干,他们就拿你当自己人了,沈世元、沈世良不过都是泥菩萨。”

宜棠一惊,面上不显,仍是笑道:“宜棠多谢姨娘教导。”

云如梦心里一阵冷笑,她想说,“我欠你娘的,我都算还了。”她怕宜棠不领情。觉得她没有资格这样说。

宜棠去了李默玲的院子,今日没见萧羽。

李默玲人如其名,略微寒暄便不讲话了,她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她微笑注视着宜棠,叫人放心。

可宜棠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沈家老二是她生的,一直没有见上,与萧羽初次见面不算愉快。

李默玲丝毫没提其他人,宜棠也不提。

宜棠话少,两人相看无言,心意也不能相通,珠儿找了个借口,让宜棠脱身了。

每个早上,让宜棠筋疲力竭,再忍忍,就要结束了。

沈世良在广州逗留数日,这日一早便吩咐小象和师爷准备启程回京。

师爷道:“大少爷,沈家就要办喜事儿,我怎么一点没有感觉到呢,这日子也没几天了,一点动静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世良心不在焉,不办就不办,若真是办,他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突然一惊,吩咐道:“一定要尽快,我要回京。”

象牙骨扇刚展开半寸,就被黏稠的暑气凝在了掌心,广州这天气,潮湿得很,大概也就是这般水水的气候才养出宜棠这般白瓷般的肌肤吧。

他站在十三行码头褪色的骑楼阴影里,看着苦力们弓腰扛起印着“怡和洋行”的铁皮箱,古铜色脊背上滚落的汗珠砸在青石板缝里,溅起细小尘埃。

咸腥的珠江风卷着桐油味扑来,混进了街角凉茶铺飘出的二十四味苦香。

这些都是宜棠熟悉的,此刻正在被他感受。

“卖报!孙文黄兴通电讨袁!”报童赤脚奔过永汉路,踩碎了水洼里飘着的“大总统万岁”的石灰标语。

沈世良下意识摸向长衫暗袋——那里藏着今晨收到的匿名信,印章是朵木棉花,拆开却是张浸过明矾的空白信笺。

他知道该对着日头看,但此刻斜对角茶楼二层的英国海关官员,正举着单筒望远镜朝这边打量。

沈世良想,宜棠在就好了,她跟他们很熟,但世元不让宜棠掺和进来。

错过西安那次机会,加上张都督没有嫁成女儿刻意为难,如今一批山炮还被扣在陇南,运不出来。

战事在即,一触即发,沈世良决定速速赶回京城,他沉溺儿女私情太久了,他还有事情要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决定鼓起勇气回京面对,日日看着宜棠,看自己到底能没出息到什么地步。

远处圣心教堂的钟声撞碎了暑气。

沈世良望见石室尖顶掠过几只信鸽,鸽哨声里混进了若有若无的呻吟——是惠爱中路那家新开的西医院,穿白褂的护工正将咯血的病人抬上门板,血滴在“博济医院”的铜牌上,恍惚间,他以为见到了宜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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