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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津指尖一颤,扯得宜棠发丝微痛。

她飞快将鎏金梳篦插回宜棠鬓间,指尖扫过耳垂时轻得像蝶翼:“你可是荣家的宜棠。”

门口是大鱼,恭敬地说少爷请少奶奶回去。

“走吧。”锦津满脸不高兴,“我可惹不起沈世元。”

宜棠喝完杯中牛奶,小丫鬟赶上去递上帕子,宜棠再次眼热,仔细擦了又擦,这才出门去。

听见锦津在身后训小丫鬟,“不许对她比对我好。”宜棠破涕而笑。

廊下穿堂风掠过,带着晨雾的湿意。

推门进去,沈世元正在换衣服,一件寻常的衫子正穿了一半,窗户开着,清晨的风吹进来,月白长衫被风鼓起,袖口银线绣的竹叶时隐时现。

风里带着丁香的雅致,把面前这个人映衬得儒雅俊逸,一身硬朗的线条都被遮盖,与昨夜冷酷的他判若两人。

“过来。”他伸手,腕间沉香串滑落,露出虎口处陈年刀疤。宜棠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想起这双手在马车里,如何扣住自己腰身,掌心薄茧磨得细绸中衣沙沙作响。

犹豫间,宜棠已被他牵住,指尖相触的刹那,沈世元忽然收紧力道,将她拽得踉跄半步。

沈世元言语和缓,动作轻柔,拉过宜棠,“帮我系下扣子。”

宜棠上前,垫着脚,伸手将将够着,坚硬的木扣子,冰冰凉凉,寒意顿时从指尖延伸到四肢百骸。

沈世元伸手握住宜棠的手,“真笨,不像当医生的手。”

他缠着宜棠的手,自顾自把扣子系紧了。

宜棠挣脱不得。

“你用过早餐了。”沈世元道,“我还没有吃,陪我再用些。”

宜棠这才发现,一旁的桌上摆了些食物,比一个人的量略多些而已,宜棠心略安,在孤儿院当帮工长大的她,不习惯浪费食物。

沈世元拉她坐下,舀了一碗小米粥给她,“若是在沈家,要劳烦你给我盛。”

宜棠点点头,她看了一眼沈世元,眼神温柔地如一捧春风。

宜棠收回目光,拿起汤匙认真喝粥。

“在沈家,一般晚餐在一起吃,早餐和午饭,大家各忙各的,不一定能聚在一起。”

沈世元又道,“早上要起来给奶奶和母亲,还有我娘请安,她们应该会留你用早餐。”

宜棠点点头,没有反驳,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过往经验里没有的。

“一直都没有下人照顾你吗?”沈世元对此不解,自己一个大男人,平日里也有大鱼,岑妈老李等一众人伺候,荣家父女两个真是异类。

“是有的,只不过都留在了原籍,我们本来是逃难来的西北,在钟家,姑父也指派了嬷嬷给我。”

宜棠语调平静,仿佛是别人的事情,“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可你要照顾我,不是?”宜棠一怔,她看了一眼沈世元,立刻又收回目光,可沈世元读懂了一切,宜棠仿佛在嘲笑,一个大男人需要她照顾什么?

沈世元有些心疼,他知道宜棠没有母亲,甚至连一个亲近的女性亲属也没有,荣家成又是个不顾家的,宜棠恐怕对家也没有什么概念。

至于男女感情,她大约还没有开窍吧,如此甚好,任凭他来书写塑造。

沈世元嘴角牵起弧度,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沈世元放下碗筷,又握住宜棠的手,“到了兰州,岑妈和珠儿都在等你,她们会照顾你的。”

“谢谢。”宜棠条件反射。

沈世元笑了笑,心爱的姑娘已经娶到手了,徐徐图之即可,宜棠不是没有主见的女子,她心里的防线如果不能放下,她便会永远留他在心门之外。

她连问都不问,分明不是一颗融入的心,而是在被动接受。

宜棠突然意识到,今日沈世元的着装显然不能骑马,那么两人又要共处一辆马车,这个人会不会故技重施?

那双手,虽然跟自己一样,都是碰血的,可显然目的不一样。

沈世元先宜棠一步上车,伸下手来拉宜棠上车,宜棠内心略作抗争,终究没敢坚持,让沈世元一把带上去。

毫无疑问,在那个密闭的空间,沈世元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宜棠抚上沈世元的胸膛,面色自若,“我看一下伤口。”

“晚上给你看。”沈世元眼神幽暗,言语暧昧,他的手摩挲着宜棠的耳垂,他的唇也凑上去,轻轻道:“别怕,棠儿。”

“发生了什么?”宜棠问道,其实她并未指望沈世元回答,只不过作为同路人,她认为她有权知道。

同路人,是宜棠对两人关系的最新定义。

“陇南一带,有兵闹,流寇乱窜,你跟着我,十分危险。”沈世元慢条斯理讲完,宜棠丝毫没有从他脸上看出畏惧。

沈世元盯着宜棠的眼睛,“你怕不怕?”

宜棠没有说话,可她的目光迎上沈世元的目光,毫不退却,沈世元反而未能坚守阵地,一退再退,溺在流转的眼波里。

他吻了吻宜棠,他伸手遮住宜棠的眼睛,他惧怕他情动之时,宜棠眼里是一片清明。

果然,他在宜棠脸上流连的唇,遭到宜棠的躲避,“沈世元,别闹。”

“怎么?”

“后面好像没有车跟上,锦津,表哥,还有世良大哥他们呢?”

宜棠发现端倪,推开沈世元问道。

“我们两兄弟,自然尽量不在一起,我们家成年的三兄弟,分别从商从政从军,也是这个道理。至于连泽和钟小姐,没有道理跟着我冒险。”

“他们?”宜棠并不是问,而是心中震惊,用一句话在齿边打转,消弭恐惧。

宜棠的眼睛垂下来,手指冰凉。

沈世元抱住宜棠,在她耳边厮磨,“不愿意陪我么?”

宜棠摇摇头,沈世元心中警铃大作,不知做何解?

宜棠想起那日与父亲从南京逃亡到西北,她的手指覆在沈世元受伤的地方,轻轻刮蹭,“你要当心。”

“你怕不怕。”

“事已至此,怕也没有用。”

“宜棠,你怪我吗?”宜棠没有回答,她心中自有答案,命运的安排,千回百转,非人力所能及,她所求的,不过是千难万难,有希望就好。

月黑有灯火,冻土挡不住破芽。

如此,就够了。

如今她孑然一身,眼前这个男人,从陌生人到性命相托,他们的交情不可以时间来衡量,只能顺其自然,相信他,成全他。

沈世元没有得到宜棠言语的承诺,但却在她的拥抱中找到力量,他看见两人交缠的双手,骨节清晰,他强劲,她柔韧,力度分明。

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车帘缝隙漏进的光在他脸上游移。

宜棠数着帘外掠过的榆树影子,忽觉颈侧温热——沈世元竟枕着她肩头假寐。

他呼吸拂过锁骨,惊起一片战栗。宜棠僵着身子数他睫毛,忽见窗外惊鸟乱飞,天际线处尘烟滚滚。

阳光浸透苍穹,沙砾地上横陈着野狼骸骨,白骨间生出几簇骆驼刺,开着诡艳的紫花。

大鱼策马追上来,递过密函,沈世元展信,皱纹悄无声息爬上了他的眉头。

“绕红水河走。”他命令车夫调转马头,马蹄铁擦出火星,“有埋伏。”

车厢猛地倾斜,宜棠撞上雕花窗棂,额角火辣辣地疼,她没有吱声。

锦津早上塞给她的西洋小镜从袖袋滑出,镜面映出她苍白的脸,额角淤青像朵将萎的蓝睡莲。

她拿出丝巾把自己的头缠上,沈世元回过头,她说,“有些凉。”

车外突然传来枪声,零星的,闷在风沙里,似远似近。

大山隘口形似卧驼,风蚀岩壁上布满蜂巢状孔洞。正午日光在赭红色砂岩间折射,将榆木马车镀成血色。

车辕包着防弹铁皮,是兰州兵工厂特制——却防不住岩缝里伸出的套马索。

大鱼突然勒缰,两匹马前蹄腾空。

前方十丈处横着三具驼尸,腐肉间爬满沙蚁。

大鱼策马上前查看时,驼尸腹腔中炸出毒烟弹。咳嗽声未歇,岩壁孔洞中射出浸油麻绳网。

马匹受惊撞向山壁,大鱼挥刀砍网却被绳结缠住手腕——这是宁夏牧人专套野马的活扣。

“低头!”沈世元抱着宜棠趴下,顿时空气中便弥漫着硝烟与血锈味,他左手按着宜棠后颈将她压倒在锦缎软垫上,右手持枪抵住车窗。

子弹穿透木板的瞬间,宜棠看见他袖口的纹路浸在暗红里——不知是谁的血。

“沈世元,你受伤了吗?”宜棠惊呼。

“没事,别怕。”

车外有人重重落地,马嘶叫起来,受惊后扬蹄快跑,车也剧烈晃动起来,宜棠被撞得东倒西歪,沈世元连忙拉住她,抱在自己怀里,握住她的手,抓住栏杆,“你握紧了。”

沈世元说完,推开车马,跳到马身上,拽住缰绳,马车才逐渐平稳下来。

车外马蹄声如惊雷,刀剑相击声裹在风沙里。

沈世元单手控缰,脊背绷成一张弓。

宜棠攥着染血的帘布,看见他后颈汗珠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血色。

沈世元一鞭子过来,又把马车门带上。

宜棠惊魂未定,听见身后已有一大群人马赶上,论架势,显然不是沈世元的人,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喊“沈世元,危险。”

突然意识到不能暴露沈世元,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不过也没什么用,马车被迫停了下来,两人被团团围住。

八名包红头巾的汉子顺绳滑下。领头独眼龙用枪托敲打车窗,玻璃立刻绽开蛛网状裂痕,宜棠心惊肉跳,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紧紧抓住把手,让自己镇定下来。

三十余骑呈扇形围拢,独眼龙一拱手,“沈少爷,我们无意为难你,我们大当家的想借荣小姐一用。”

沈世元冷笑道,“荣小姐是我太太,这还叫不为难我。”

“当真?”独眼龙又道,“并未听闻沈家娶亲一事,不过既然沈少爷亲口所说,那也假不了,恕在下不知之罪,我们想请沈少奶奶走一趟。沈少爷是明白人,没必要做困兽之斗,在下保证,沈少爷与沈少奶奶并无危险。”

“要我做什么?”宜棠在车内听得明白。

“沈少奶奶去了就知道了。”

“听你的意思,本不是为难我们的意思,为何不能说明情况?”宜棠在车内说道,“我是医生,我能做的,无非岐黄之术,若不能直说病情,便说求医即可,我也好略作准备。”

“沈少奶奶果然聪慧。”那人道,“大当家的正是求医。”

“那为何要劫掠我们二人?”宜棠不解。

沈世元一声冷笑,“官匪之间,下帖子是不可能的。”

独眼龙笑了,“沈少爷,自古以来,窃国者侯窃钩者诛,如今乱世,民不聊生,还谈什么官什么匪,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孙先生昔日为清庭通缉,袁总统本是清庭北洋重臣,如今这形势,却又做何解?”

宜棠听出来这人或许能讲几分道理,掀开车帘,眼前叫人一惊,沈世元不仅被缴枪,还已经叫人拿枪指着头,一动也不能动。

“宜棠进去。”沈世元喊道。

“世元。”宜棠温温柔柔,“你让我说完。”

宜棠看着那独眼老者,黄黑面皮,五十来岁,一身儒雅之气,在一群穷凶极恶的人之中,颇为鹤立鸡群。

“放开外子。”宜棠道。

沈世元最为吃惊,他看着宜棠,宜棠却不看他,仍是对着那人道,“不仅要放开外子,还要归还我们的人,我是医生,救人是我的本份,你大可不必如此,但你若是兵戎相见,逼我行医,恕我无能为力。我们夫妻如今已经落入你手,你愿杀愿剐,随意就是。”

独眼老者枯槁的手掌在空中划出弧度,腕间褪色的红绳与匪众腰间的狼牙链形成微妙对峙。

匪众皮靴碾碎骆驼刺后退三步,卷起的沙尘扑簌簌落下,惊起藏在石缝里的沙蜥。

“不能放了沈世元。”一个模样凶狠的年轻人叫嚣,“老把头,放了沈世元,你可负得起责!”他脖颈青筋暴起,镶金门牙磕在旱烟杆上迸出火星。

独眼老者一笑,“若有差池,自然是我去向大当家的复命,不劳烦小少爷。”

“你!”这位小少爷乜斜着眼睛,“这个小娘们会治病?长得倒是漂亮,搂着睡一觉,怕是什么病都能好。”

沈世元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微不可察地勾起——这是他在德国军校练就的杀招起势。

拿枪指着沈世元的人突然应声倒下,众人看去,沈世元已经夺了那人的枪,人躺在地上呻吟,鲜血从咽喉处喷出,很快便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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