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出门去了书房,把世元醒来的消息告诉父亲、钟协统和老李。她知道他们也熬了很久,她推开门便说,一口气也没有喘。宜棠心里有些忐忑,她……她从不是这样急躁的人。
铜盆哐当砸在青砖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佛龛前的供果。老李膝盖磕出闷响,三根线香被他攥成齑粉:“关帝爷显灵!”他冲着东南角连磕三个响头——那是少爷中弹时面朝的方向。
拜完关帝君,老李就该拜宜棠了,“谢谢唐大夫,我一定禀报沈大人,到您府上致谢,您放心,只要您提,沈家肝脑涂地也一定办到,如今您就是沈家的恩人,更是我老李的再生父母。”
钟协统着实松了一口气,翘着小胡子道:“老李,大夫是个年轻姑娘,受不得您这样拜,赶紧起来吧。”又朝着宜棠眨巴眨巴眼睛,“唐大夫,人真的活了?”
不等宜棠回答,他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就说唐大夫赛华佗!昨儿连夜给观音娘娘供了二斤芝麻糖…….”突然瞥见荣家成毫无表情的脸色,话头急转:“那什么,沈少爷吉星高照!”袖口蹭到茶渍时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怀表装模作样看一眼:“哟,得给大帅府发电报!”冲出房门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识电报码,蹲在台阶上揪着络腮胡发愁——该说“起死回生”还是“转危为安”?
荣家成手里的珠串突然绷断,紫檀珠子噼里啪啦砸向地板,荣家成心里一凉,明明该喜,却不知为何心中升起愁云,但外人在前,仍不动声色吩咐:“让厨房炖些鸽汤,要选翅膀带灰斑的老鸽。”话音未落,手里最后一颗珠子也滑落在地,滚得无处可寻。
“唐大夫,我能去看看我们家少爷吗?”老李欠着身体,带着哀求神情。
宜棠不忍拒绝,仍说道:“现在还不行,他只是醒过来,还需要观察,外人进去,我怕他会感染。”
“我也洗过再进去?”老李不死心。
“洗过固然降低风险,但不绝对,我建议您还是不去。”宜棠坚持。
“听大夫的。”荣家成发声,“唐大夫,辛苦你了,你回去照顾病人吧。”
听荣家成发了话,老李讪讪,只得作罢。
回到房间,沈世元居然还睁着大眼睛。
宜棠不满,“你应该休息,闭上眼睛。”
沈世元装作难受的样子,“纱布缠得太紧,我有些喘不过气。”
宜棠吓了一跳,她见过人后便回房洗了澡换了衣服,此刻要触碰沈世元还得消毒,于是又拿高度烈酒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你怕我死?”沈世元问道。
宜棠点点头。
“为什么?”
宜棠露出一丝嘲笑,耐着性子解释道:“医生是最想病人活下去的。”
沈世元卸了口气,又有些心堵,伤口又嘶嘶疼起来。
宜棠俯身检查沈世元的身体。宜棠的手轻碰过沈世元的皮肤,他憋气憋得伤口发紧——不能让血涌太快,不然就辜负她了。
沈世元屏气凝神,专心看着宜棠,宜棠穿月白色斜襟布衫,领口磨出毛边的青灰滚边像褪色的远山轮廓。袖管永远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的腕骨处缠着半旧棉纱——不是受伤,是为随时撕下来应急包扎。深灰马裤膝盖处洗得发白,宜棠走近时,她身上隐约散发出一种草药苦香。
她今日束发用的是截打磨光滑的桃木枝,发髻松散垮在颈后,漏下几缕碎发黏在沁汗的耳际。唯一鲜亮的是左襟别着的银质怀表链,这也是她行医的工具。
指甲修得极短,指缝里总嵌着石炭酸的锐利气息。俯身时,后颈会露出一小块雪白肌肤。
沈世元的指尖悄悄蜷进被褥褶皱,伤口随呼吸起伏的节奏竟与宜棠剪纱布的咔嗒声渐渐合拍。她俯身时,那截桃木簪堪堪擦过他鼻尖,带起一缕混着石炭酸与皂角的苦香——和破庙漏雨的檐角下闻到的如出一辙。
“棉纱该换了。”宜棠用镊子夹起浸透药液的纱布,冷金属贴着他肋下皮肤划过。沈世元突然闷哼一声,在她皱眉查看时勾起嘴角——不过是扯动了旧伤,却能换来她三指搭上他腕脉的触碰。
他盯着她随动作滑落的碎发:“大夫的怀表链子……”话刚出口就被药棉按住唇,凉意渗进齿缝:“省些力气。”她转身取药瓶时,沈世元瞥见她耳后未擦净的血迹,暗红衬着雪肤,比他见过的所有胭脂都惊心。
窗外暮色漫进来,宜棠剪断缝合线时突然开口:“疼就出声。”沈世元把呻吟咬碎在喉间,额角青筋暴起,却盯着她随动作轻晃的银链子——碎玉折射的微光在帐顶投下细碎光斑,像极了那夜破庙漏进的星光。
“用吗啡?”宜棠征询他的意见。
沈世元摇摇头,他想清醒地看着她。宜棠不明所以,既然不想用,那就省着,如今药品珍贵,能省则省。
换药结束时,宜棠袖口沾了丝血迹。沈世元看着她在铜盆里搓洗手腕,月白衣料下透出绷带轮廓。他突然希望自己再病的久一点,好让她日日来换药。
沈世元盯着宜棠给器械消毒的背影,突然开口:“我从前觉得医生和刽子手没两样,都是拿刀见血的。”他摸着新换的绷带,“现在知道差别了——刽子手让人闭嘴,大夫让人能继续说话。”
宜棠拧干棉布:“少说话,伤口好得快。”
“那不成,”他故意咳了两声,“得留着嗓子谢你。”
“我身上多得是伤,若早遇见你,许能少块疤。”
宜棠镊子顿在半空:“伤疤是活着的证据。”
“也是遇见你的路引。”他迅速接话,又补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轻薄你,我是谢你让我知道,我一点不勇敢,怕死的很。”
这天夜里,荣家成让宜棠离开,换了钟协统队伍里的军医接棒照护,沈世元装睡,他虽然不情愿但唐大夫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可是又好想一直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