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兴的长史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恬淡清静的农家小院。我走进院落时,他正给一株盆景剪枯枝。
他与郭孝年龄相仿,可性格却完全相反。郭孝性格偏执、霸道,待人处事不近人情。可卫兴却做事随性而为,没半点官僚架子。
我见过他两次,头一次是在辛玥的军侯官邸。那时,李贲正借着官配要霸占我,配婚告示都贴出来了。结果惊动了他顶头上司辛玥。辛玥抱怨卫兴批准女兵进军营,还说什么“军中有妇人,军心恐不安。”被卫大人一句“敢报就敢批”顶了回去。
第二次是我生宝儿那晚。他和辛玥给我撑场子。敢在军营生娃,大汉朝也就我一个。可卫大人轻飘飘一句,“生娃没见过?”就帮我解了围。
更别说还送我不少补品,那时候我多穷呀,所以我很感恩。他是那种很中庸却不死脑筋的读书人。若说是年轻些,他算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呢。
可话又说回来,郭孝大我二十多岁,不照样把我弄到手。
想到郭孝,我又觉得恶心得想吐。
卫兴停下手中活计,“该叫你郭夫人了。”
我忙走上前给卫大人施礼。
前后随意寒暄了一小会,就忙把请议简牍奉上。
这是郭孝专门针对冬季作战的一整套部署。涉及后勤保障、对敌策略、防守技术、组织坚壁清野的体系化战争方略。而且,许多地方专门针对雪战。
今冬岁末,北方雪灾是大概率事件。所以说这种东西,在大汉朝是开创性的。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像他不该知道王棱七年后会登基称帝。
可我却傻乎乎地信了他。
我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当我确信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心都慌了。我说原谅他,也是真心的。
那是懵懂的明悟,我开始喜欢郭孝。就是那一刹那,他感动我了。
再说,他官越做越大。我下了决心让自己努力去爱他,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得到我。未来总是越来越有指望。特别是宝儿,有郭孝这么个后爹,会活得更好。
正胡思乱想呢,卫兴放下手中竹简。脸上极是凝重。
“郭夫人,你家这个司马大人,当真是天纵之才。”卫兴长出一口气。
“真的?”卫大人的话让我心里一热。
接着那团热就涌上咽喉,我哇地干呕起来。
卫兴皱眉,忙差人叫医官。
“大人,妾身只是这两日赶路,没怎么吃东西。”其实何止,我都没得吐,全是干呕。
医官把完脉,说:“恭喜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我有喜了!
怎么可能?郭孝折腾半辈子,从没弄大过谁的肚皮。怎么轮到我就……
卫兴见我发愣,忙出声宽慰,“郭夫人,这可是好事,你家司马大人准把你供起来。”
一听就知道,郭孝没孩儿的事根本没得瞒。
在卫大人府上喝了碗粥,觉得精神了许多。见他院落里四下无人,我就问出那句思忖很久的疑问。
赵五怎么死的?
身后那一箭有什么线索?
卫大人是整件事唯一活着的亲历者,也是我找出那个狼崽子最后的希望。
卫兴是文人,不懂战斗,他只是有一条线索,射中心口的那支箭是三棱箭簇。
也是唯一的线索。
心口的三棱箭簇,汉军的箭。
“大人,您会不会记错了?”
“不会,那支箭透出胸甲,三棱箭簇赫然在目。这么明显,本官怎么会记错!”卫兴非常肯定。我是相信的,这没什么好奇怪,两军交战,双方互射。箭簇都是混用的,原本这条线索没什么价值。
可我离开卫府时,整个人失魂落魄。
匈奴人射出三棱箭,固然司空见惯。可是,郭孝给我看得三枚箭簇,却清一色带着倒钩!
那天晚上,我为了换回辛玥撤军的军令,把自己给了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越陷越深,最后沦为他的玩物。我记得那晚的每分每秒,所以我绝不会看错,他给我看的三枚箭簇,都带着细小的倒钩。
郭孝原本是为了证明给我看,辛玥并不爱我,他只为了照顾好他兄弟的女人。他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发现这个秘密。
郭孝,你到底在维护谁?
走出卫府,李贲的轿子依然停在当街。
李贲肆无忌惮,他捏着酸果儿的命,棒子的命。更重要的,他知道赵五的刀,是我的命。
我坐进轿子,任它把我抬进命运的旋涡。
轿子上下起伏,很快我又吐了。我想起肚子里是郭孝的孩子,心脏再次被绝望感牢牢撅住。
来敦煌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却为何偏偏被精准伏击?
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郭孝,可偏偏是此刻。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就在这时,我透过被风吹起的轿帘,看见暮夜的天空下,大雪飘飘而下。
瞬间,整个人陷入僵硬。
下雪了。
当轿子终于停下,我虚弱地没法起身。几天下来我肉眼可见地瘦下去,靠着随行的嬷嬷搀扶着才勉强下轿。
我面对的是个魔鬼,疯子,他正坐在篝火旁,惬意地烤着半只羊,举着酒囊。
我一步步走向他,走向此生从没经历过的危局。
“是你杀了赵五?”我脸上无比平静,如果郭孝是那个幕后黑手,我宁愿死在李贲手里,毕竟,他是坏,可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坏。
“哦?有证据么?”
“明白了。”我不会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这就是李贲。是我干的,有本事拿出证据,没本事?滚。就像我公开他贪污的条陈时,他几乎已经出刀,可当我甩出证据,他也只是拂袖而去。
是他。
我不再理他,背过身,看向天上的银河。
“把请议交给长史大人了?”他依然是那种讥讽的强调,就好像我终于落在他的手里,那是赤裸裸地炫耀和嘲弄。
“交了,可是,为什么?”我看着夜空,想知道他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他鼻子哼了一声,向嘴里塞了一块肉,狠狠咀嚼。
“在清月的心里,将军其实并不算个军人,充其量,是个贼。”我轻声说道,“一个偷走世间最美好东西的,贼!”
“所以呢?”
“所以,清月到此刻也不相信,将军会把我男人的请议还给我,”我呆呆看着天空。“能不能告诉清月,将军让我送出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李贲狞笑出声,“一个破绽!一个,满盘皆输的,破绽……”
李贲,我知道他在弄鬼,可是我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见李贲站了起来,甲胄声哗啦啦响。
我听见他踱步的声音,每踏一步,都像把我的心碾在脚底下。
我听见他站在我身后,仿佛巨大的阴影,又像高耸的山峰,而我却弱小的不成比例,在他的笼罩下没半点反抗的机会。
我不敢回头,不敢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闭上眼睛,躲避夜空的光明。
我被巨大的力量托起来,被风吹得衣衫飞卷,长发瞬间散开。
当泪水淹没视线,身子轻的像被巨大捏住的小鸟。
不敢睁开眼睛,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