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中军,郭孝正与赵破虏、霍衍开军事会议。甚至十几个曲的百将都在。
我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脱军籍了。
所有目光都向我扫视过来。
我忙缩回脖颈,一路小跑。上了了望台,看着秋日的胭脂山余脉发呆。
身后,被人用双臂环入腰身,紧贴在我脊背后边。
我没回头,如今这世上除了他,没人再敢这样对我。
“赵五心口那一箭,是从身后射进去的。大人知道么?”我声音冷冰,两只手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挣扎着去掰他的腕子。而是认命似的攥着栏杆,碰到他,我会恶心。
“喔?不知。”他心不在焉地亲我脖颈,让我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能查么?”
“今晚给你消息……”郭孝忙着他那点心思,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愿意。
“别碰我!”我身子僵硬,可声音却如同自言自语。
郭孝没鼓捣出我半点热情,似乎有点羞恼。
“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他声音开始变得冷厉。
吓唬谁呢。我转头瞪着他,“大人查出什么之前,少招惹!”
我挣开他的双臂,小跑着下了台阶。
山坡上开满鲜花,可最好看的还是成片的胡杨林树。我纵马骑上缓坡,在一棵胡杨树下歇马。一个人在躺在浓烈的日头下边,任阳光在身上撒下万千光斑。
耳畔,隐约有靴子踏破枯叶的声音。
我忙翻身坐起。眼前不知何时,站着个老兵。走到身边我才发觉。
这人我没什么印象。
“你是谁?哪个曲的?”我问。
老兵看上去至少五六十岁了,和赵五几乎一般高。这么老的兵,我竟然没半分印象!
“韩老久,甲字曲的。”老兵很平静,我却默念戮魂秘咒,防备有人不安好心。朔风营上下几千号人呢,难保没些烂了肠子的。
“建昭三年冬,进的朔风营。”韩老久继续说道。
建昭三年冬,那不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没打断他,静静听他讲,看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一年,凉州大扩军。我从军没三天,朔风营就向西开拔了。”韩老久似乎有些疲惫,颤巍着坐在草地上,这才继续讲下去。
“那次西征,联合了西域十五国,联军总数不下四万。可主力还是凉州军,朔风营顶在前锋位置,一直打到康居城。当时的,嗯,甲字曲军侯是赵平远。”
我听着韩老久时断时续、讲述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渐渐听得入神。这是我自嫁进朔风营,头一次有军中老人讲陈年旧事。
康居城,现实世界都变成哈萨克斯坦了,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发着呆,继续听他讲故事。
“康居城外,朔风营与匈奴,骑兵对骑兵,决一死战。”老兵眼里燃起火焰,似乎往日荣光就在眼前。“甲字曲在冲阵的最前一排,我排在甲字曲的第一列。所有朔风营的弟兄高喊‘朔风、朔风’杀杀杀’!”
我整个人由不得地紧绷。
“只冲一阵,匈奴骑兵就崩了。”
韩老久将战场画得像春天的祁连山,大雪融化,汇成雄浑浪涛。万千雪水沿着沟沟壑壑,从点滴到涓溪,从小河到急流,直到汇聚出万千弱水,流向整个河西走廊。
“无数火油被投石车抛向城头,大火几乎把康居城夷为平地。”老兵浑浊的眼里有星点晶莹闪动。
韩老久越说越快,手心像握住刀柄,凌空虚划。他声音都在发抖:“赵军侯带着甲字曲,第一波冲进城。乱军厮杀成一团,他冲在最前边,我平生第一次有幸看见朔风刀法,第三式“玉门关”,一刀绝杀匈奴大单于——郅支!”
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
他讲的明明是赵军侯挥刀绝杀的焊勇,我脑海里却偏偏是辛玥纵马踏空,高举环首刀的震撼画面。这让我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力量攥紧,心脏不争气地快速律动,冲动之下恨不能立刻骑上战马,向白狼山狂奔。
等我稍稍平复心情,忽然,韩老久的声音无比颓丧,他说,“那天晚上,杀红了眼,我们没来得及看清大单于身后成群的战马,都是……”
我心一下被揪紧。
“等我们马踏刀劈冲过去,回头再看!”韩老久有些说不出话来。
“您倒是说呀。”我忍不住催促。
“血流成河……甲字曲冲得太快,大单于带着那些阏氏们没来得及避开,迎面撞上……”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血海里有婴儿的哭声,赵军侯循着声音找到,找到了那个孩子。”老兵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快听不见。
可我却觉得他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想说什么?”我声音发颤。
“那个孩子是在甲字曲吃百家饭养大的……”
我已经心慌意乱地没法装下去,“老久叔,您说,不妨事。”
我已经能猜出韩老久为什么像做贼似的来找我了。
“赵五是,是匈奴大单于的儿子,知道这个秘密的老兵,就剩下我了。”韩老久长舒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可这个秘密此刻却成了我扔不掉的包袱。那我呢,我是谁?我宝儿呢,如果不把王棱这档子事儿摆在前边。我宝儿赵云又该是谁?
“老久叔,真的没人再记得这事儿吗?”我抱着一线希望。
“原本我也以为,铁定是烂在脑子里的旧账。”韩老久犹豫半晌,这才抿着嘴,“可我无意中偷听到有人说,说大单于的孙子什么的,叫赵云……”
我脑子一阵嗡鸣声,很久没缓过劲。
韩老久走之前告诉我,他分兵时并进丙字曲了,如今负责养马。
找他,就去马营。
难怪嫁给赵五的时候,别人都说他杀老婆。有人在他身边掺沙子,打听跟脚呢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峰燧的。
回去就蒙上被子,心如死灰。
这件事被传出去,我和宝儿一个也别想活。
被子给人一把掀开,我蒙上脸,谁也不想见。
郭孝越发蛮横,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不顾一切地脸面都不要了。
“大人,消息呢?”我的死人脸满是屈辱的泪水。
“甲字曲三屯第一小队,随长史卫兴押粮返回白狼山,途中遇袭。”
郭孝撂下那么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地按住他的猎物。
被子从半空坠落,所有的光都被它瞬间吞噬。
我终究还是没能逃脱,终究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随着上下起伏的波浪沉浮。
林医官识趣地躲得老远。
直到天光方亮我才得以脱身。
“干嘛去?”
“怎么,大人不要命,妾身难道也要跟着陪葬?”我冷冷撂下话,径直穿衣披甲。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穿上辛玥送的那副皮甲。全然没理他那双死鱼眼,像要把天瞪塌的样子。
出了峰燧,我直奔马营。
“荀大人,这么早?”有些少年探头探脑给我打招呼。
“再敢叫荀大人,小心我男人军棍伺候。”我冷哼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丫头?”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转头看去,竟然是王麻子。他怎么分兵到第九峰燧了?
“麻子哥!”我刚叫出声,就委屈地哭了。
王麻子仓啷一声,抽刀出鞘。
“丫头别怕,哥给你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