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萨满这具魂躯正肉眼可见地散逸、腐朽。
我也会尘归尘,土归土。
我斩了自己的魂体,也斩去通往现实中的媒介。
总之,都结束了。即便回到现实又如何?现实里我也是被诊断书判过死刑的人。
我看着荀清月在星光中化为虚妄,心里难过极了。她虽然不是我,只是量子态里的Npc角色,可也是我拼尽全力活出来的。她不是被隔离记忆后的打工人,是我活生生在量子态里真实的存在。如今,就要灰飞烟灭了。
这时,我余光瞥见涟漪光波里,那个颠倒众生的“我”。不由心生一个问题,那,是什么?我拖着老萨满的残影,踉跄地靠近那片涟漪。
涟漪中的“我”安静地悬浮着,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悸。她的睫毛在虚空中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醒来。
我忽然想起在鹰嘴峡第一次遇见老萨满,他说过这样的话,“我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了六十年,从来没见过两个魂灵的人。”
“两个魂灵……”我嘶哑地重复着老萨满的话,腐烂的手指触碰涟漪。涟漪荡开的刹那,我猛然明白过来。这个完美的镜像才是量子态游戏里的“正版”荀清月。而我不过是暂居这具数据的合约过客,扮演Npc角色的打工人。
老萨满入侵我的意识前,把荀清月的主体给掳了进来。
我想起戴上金镯之后,容貌发生的变化,也许正是老萨满的赫兰吉拉抽魂术,让荀清月本体被激活了,才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的容貌。
老萨满觊觎真实世界,放弃了荀清月的本体。他经历过我完整的三十年岁月,自然知道系统回收,竟然打起我现实人生的主意!
可惜打错算盘!他触碰了我的底线。他以王棱样貌对我的侮辱,彻底动摇了我活下去的信心,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和损害,直到此刻依然如烂肉附体,腐臭熏人。
我每分每秒都在动寻短见的心思,所以当我出刀时,心里是决然的,没半分犹豫。弄脏了魂灵的自己,不配活着。
原本爱王棱就爱得卑微,从此后,一刀两断。既断念想,也断性命。
想着想着,痛苦就像扼住喉咙的脏手,腐烂的肉扑簌簌从身上向下掉落。
可眼前的荀清月给了我一线希望,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希望。而是,这身魂灵是干净的,纯洁无瑕,拥有她,就像重新活一次。
执念如同野草,春风吹又生。
这莫非就是命运?一线希望如野火燎原。
如果我能在老萨满彻底溃散之前,将意识转移进那个空白镜像。或许,我不会死,我会成为真正的荀清月,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等我的眉眼彻底长开时,那张惊世骇俗的脸能打动王棱的心吗?
我心里莫名的疼。
“刀哥?”我轻声呼唤。“帮妹妹。”我默念赫兰吉拉~招魂秘咒,老萨满的腐肉忍不住微微颤抖,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刀魂的光芒渐渐柔和,最终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不是斩向敌人,而是劈开了涟漪镜面。
……
仿佛无尽岁月刹那流过,镜像中的“荀清月”睁开眼睛。
那一刻,老萨满的魂躯终于撑到了尽头,在幽冥光影中化作飞灰。
我看着消失的涟漪波动,感受每一寸肌肤冰润皎洁的活色生香,心里轻轻呢喃,“清月,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我会找到咱娘。朔风营里有的是好男人,随她挑。”
“刀哥!”我轻声呼唤。赵五的刀魂出现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我看见跌落在尘埃中的金镯,拾起来套进腕子。金镯与我结过血契,它也是不会离开我的存在。
涟漪的镜面已经不复存在,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深吸口气,向着黑暗更深处,缓缓前行。
这里处处有暗灵出没,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我不慌,刀魂陪伴左右,那是我在这里的底牌。
远处孤零零一处坟茔,我轻移莲步,坟茔就已在脚下。
虚空浩淼,我忽然明悟,那不是坟茔。是我心里的妄念在幽冥世界的投影。
赵五破碎的虚影再次浮现眼前。
我早猜到会是这样,这里像是被萨满诅咒过,你想要的一切在这儿都有可能出现。
“赵五!”
他能认出我么,我早不是当他婆娘时的那个,干巴巴、面黄肌瘦的少女。
赵五睁开眼睛,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没哭,我细细看他,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赵五身上三处中箭,和郭孝告诉我的一致。
护心镜被铁蒺藜震碎,可心口那支箭却偏偏还插在那里。
我忽然反应过来。那支箭是从身后射入的,所以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其他两支箭是从前面射穿身体,洞穿皮甲。所以只有创口。
“知道身后那支箭是谁射的么?”
我忍着心里的难过,问他。
赵五摇摇头。
我没再说话,阴阳两隔。说再多,也比不上一次真切的拥抱。
我投身在赵五怀里,仰起脖子,踮着脚尖,努力把自己送到他眼前。“赵五,这是清月的初吻,要么?”
赵五嘴唇濡动,眼中滴血。他一把揽在我腰上,低下头,用力吻下去。
我闭上眼睛,任由他索取。“赵五,要我么,干净的身子……”
可赵五拼尽全力也没能再坚持下去,他的热烈如风一般,迅速化成虚无。与此同时,坟茔也消失在我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就仿佛一切都未曾出现过。
我没法再装作平静,泪如雨下。
生命竟如此卑微、短暂,譬如惊鸿一瞥。
我仿佛回到南城小院里,在那个不期而至的清晨,等来的却是阵亡通知。
我会找到那个射冷箭的人。
把初吻献给赵五,了却残念后,我重返肉身。
当我从身体中觉醒,烛台的蜡烛才燃了小半截。在幽冥空间里整整一夜,竟短暂到燃不尽一根蜡烛。
我全身像是碎裂似的痛,那是昨夜的摧残融进肉身后的反应。
我强打精神,站起身走上了望台。
少男少女还在托着下巴等流星呢。
“喂!”
“姐。”两个人一起回头。
“走了!”
“去哪儿?”二人异口同声。
“连夜回第九峰燧……”
说完我转身走下台阶。
在颠簸的厢车里,我沉沉睡去。很快发起高烧,能听见阿树和果儿的惊呼声,可就是张不开嘴。
狂奔的马车在谷地黄沙上疾驰。阿树拼命鞭马,我终于开口说话。
“轻点儿!”
“嗯。”阿树竟然能听见我近乎呢喃的低语。
听墙根儿的本事见长。
酸果儿学着我的样子,把我搁在她腿上。指尖温柔的像花瓣。这丫头,养对了。
“姐只是应激反应,没事,死不了。”我喘息着说。
“姐,啥是应激反应?”阿树一副幼稚的语调。
“装蒜。”阿树比我才小一岁,成天装出小我十好几岁的气场。臭小子!我宠溺地骂着。
“应激反应,就是,就是你那样打马屁股,它的反应。”我编着哄孩子的瞎话。
“乖,以后不打了。”阿树伸出手够着马屁股摸呀摸。
我气得忽然觉得发烧好了一半。
回到峰燧,我整整烧了三天。
直到自己都觉得糊弄不下去了,才勉强起来喝粥。再不起来,林医官该哭去世了。
可接下来该咋办?
郭孝看见我就像被木桩子砸了脑袋。
荀清月正主儿的回归,让肉身开出绚烂的花,那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