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第九峰燧迎来第一波补给。
站在峰燧了望,能看到上百辆车马向着第九峰燧徐徐驶来。
“报,都尉府司马辛大人传讯!”传令兵递上竹简。郭孝解开束绳展开,“看来要在这不毛之地常驻了。”
我一听就急了,忙接过来细看。简牍是张掖都尉府司马辛珏的军资条目。
牛羊粮草、箭矢火油数额极大。我略微心算,就像被泼了冷水,即便按照朔风营满编人马,也能满足全年所需。那不是说,我宝儿见妈妈该一周岁了。
我咬着下唇,看向郭孝。
“我要脱军籍。”
郭孝忙顾左右,见四下没人。这才冷声道,“辛玥没‘出妾’,你回了姑臧城该怎么自处?”他低头看着我,“给辛家那个胡人主母作使唤丫头?”
“我不管,大人今日就去趟白狼山,给辛军侯说清楚。”
昨夜种种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郭孝气得笑出声,“你当我们是来这里踏春?”他踱了几步,说:“想你儿子就接来。”
我不干,“这是什么地方?生死之地……可见不是大人的儿子!”我讥讽他。
郭孝大怒,“你在嘲笑我没孩子?”他脸色前所未见地冷厉。
我被他的话吓坏了!难怪第一次去他府上,他家里竟然没有女眷上桌。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这事儿。”
郭孝沉默一小会儿,淡淡说道:“无妨,其实也没什么。你要真嫁进来,我把他当亲生的。”
我低下头,“我不会嫁给大人。”
“哦!有区别么?”他声音玩味。
“嗯。”
“什么区别,我倒是很想知道。”郭孝嘴角忍不住弯起,像是觉得这件宠物在闹脾气。
“我的男人,都死了。”我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虽不爱他,可还要指着他活下去。或者,在某个夜里砍下他的头。
每次想到第二个选项,我不知为什么就抖得厉害。
“辛玥活得好好的。”郭孝一脸不屑地样子,他还以为我在给他讲蹩脚的笑话。
“没我,他已经死两次了。”这句话说完,郭孝的脸终于变色。
没有我,辛玥会死在鹰愁涧,连带着整个甲字曲那些老兵陪葬。
没有我,他昨天就会被匈奴猛士砸碎天灵盖,然后防线崩溃,或许朔风营上下都会片甲不留。
郭孝愣住,他那颗聪明的头瞬间发现,我竟然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如同他此刻的沉默。
可这个该死的家伙还是一把将我揉进怀里,不知死活地低下头,弄得我喘不上气。我情绪没调整好,不小心一把抓破了他脸颊。
一道血痕,从眉梢直下耳根。
我愣住了,“对不起……让我看看!”
郭孝冷哼一声,“原来我是这么死的!”说完一把揉搓着吻下。
“是大人自己找死的……”我仰起头,脚尖不争气地翘起。
……
报!传令兵的声音从底层传来。
他放开我,整理了一下衣衫。眺望着越来越近的辎重洪流,说,“咱们下去吧!”
我张口,“大人?”
“待我见过辛珏,就去白狼山。”
随后,郭孝转头下了了望台。
我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靠着箭垛,仿佛失去了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夜晚来临的时候,丙字曲和乙字曲的长安少年与河西悍卒们,终于有福享了。
不得不说,因为张掖都尉府的给力,朔风营这些饱经战火的男人们终于吃到一顿人吃的东西。
从了望台向下看去,数十堆篝火冒起浓烟,却头一次不是为了杀人。你敢相信,他们烤了一只骆驼。一整只,不为别的!霍去病的老少年们扞卫了朔风营这个称号。一打十能打得匈奴折损过半!打赢的消息正沿着驿道向四方疆域疯狂传递。
它是大汉朝唯一用朔风这样的字眼命名的精锐。除此之外,汉军都是以“部”来进行划分。比如,朔风营就该叫“王尊部”。
可朔风营换了一代又一代校尉,却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代表霍去病的朔风!
而朔风营,是被汉家女儿们哺育的,几代女子从中原、从河东、从关中甚至从江南远道而来,或因官配,或因发卖。从新娘到寡妇,再从寡妇到新娘,不断重复着双重身份。
我的男人就埋在这片群山的尽头,那里叫白狼山。可他的女人还在苦苦挣扎,为了能活着看到青丝变成白发。
“想什么呢?”霍衍在身后问。
我转过身,他拎着酒囊,身姿挺拔,那张俊脸比月亮还皎洁。
“没什么。”我转回头,继续看着谷底群群篝火。
男人们在行酒令,快活地几乎忘掉昨日还在拼死拼活。
“长安城的灞桥柳下,开满了芍药花。”他给嗓子里灌了一口酒。
“你想说什么?”我蓦然回头,灞桥的芍药花,那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痛,他却要血淋淋地撕开。
“没什么,不过是往年这个时候,总是要去看的。”他嘴角噙着笑意。
“霍军侯,想必该知道,军中调戏同僚妻女,是死罪吧?”我厉声说道。
“哦!说起死,短短几日,我似乎死几次了吧?”他嗤笑一声,死,对他这样的人和吃饭还有什么区别?
我无言以对,转过头不想再看他。
“怎么,费那么大劲把我救活,”他步履轻巧,信步走到我身后,“只是为了这样冷落我么?”
“你要是不乐意,跳下去。”我指了指这座箭垛,“就两清了。”我不讲道理地说。
他执拗地把我扳过来,硬强着让我看他。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干嘛要这样?”他声音突然撕裂。
“军侯大人怕是发意症吧,”我被他握得发疼,讥讽道,“同僚为国而战,我救了他,就该以身相许么?”
他有些失控,“可我明明能感觉到你……”
“嚷!你可劲嚷嚷……”我打断他,“最好让整个朔风营都听见。”我胸脯剧烈起伏,“声音小半分,你不跳,我跳!”
霍衍压低声音,“司马大人去了白狼山,你告诉我,去干什么!”他几乎是压抑着自己,仿佛不小心就会爆发。可这让我怕了,我就是在这儿,亲眼看着郭孝率领亲兵星夜离去的。他真的不在,这该死的,偏偏这时候发酒疯。
“不管你事……”我声音都颤栗起来。
“不会是为了‘出妾’吧?”他一把将我托举起来,搁在靠里边的地方。
“放开!我叫人了。”我拼命挣扎,可对他来说,无异于小母鸡啄米。
霍衍俊俏的五官在月光下棱角分明,面庞却柔和地像女子。这张脸要是在现实会迷死人,他身上的羽林郎铠甲让人几乎就要崩溃。
呼吸急促,心跳得难以抑制。
我按压着最后一线清明,喘息着对他说,“给,给你最后的机会!”我心慌地几乎说不出话,“军候大人,离开此地。”
此刻,眼泪已经难以遏制,它们夺眶而出。不管我是多么不情愿,让泪水打湿他胸前的银甲束带。可是,泪流满面就是他眼中的我。
“告诉我,我就在你心里,是么?”他哑着嗓子,压抑着声音。
这句话像是兜头一棒,我彻底崩溃了。泪水倾泻而下,无数个夜晚躲藏的情绪骤然释放。“亲爱的……”我仰起脸让他看清些,这就是那个无时无刻不想他的女人,“我的爱人。”满眼泪水等到此刻已然泛滥,随它,流给你看,“求你,我撑不下去了。”
霍衍环着我的手臂骤然缩紧,好喜欢你,“若清月在世间多活一刻,只为你,”我把自己揉进那副胸甲,冰凉,不,火热!它已被我暖热,这是少女时代就梦想的时刻。
“爱清月,清月快死了,就要死了……”我忍不住地哭。
霍衍被我彻底点燃,他一把将我横抱而起。
我搂住他脖颈处,军盔在仰头时跌落,柔顺的青丝如流云般散开。“我的爱人,爱我,别把我扔在凉州,我害怕……”霍衍抱着我一步步走下台阶。
“不怕,有我呢。”他在我耳边轻轻呢喃,就像在灞桥时那样。
就在他抱着我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间,我疯了,“琚君……让我为你去死……”
一切霎时沉寂,只有我的眼泪一颗颗滴落在地,发出噗噗的声音。
霍衍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
很久,我们俩都愣了。
他轻轻放下我,如同放下一件价值连城的花瓶。
霍衍一步步后退,然后疯了似的夺门而出。
我,我就知道,是这个结局。
王棱,王琚君。你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