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时分,剧变骤生。
汉军大营突然被点燃,火焰将营帐、栅栏、粮车统统吞没。
惨叫声、呼救声和敲锣声里,整座大营变成人间地狱。
鹰嘴峡亮如白昼,从峡底向上看去,仿佛红砂岩脊梁被熊熊烈焰完全覆盖。
汉军人影瞳瞳狼奔豕突,防线大乱。
与此同时,峡底胡角呜呜,石障处匈奴弯刀被火光映出无数红芒。
鱼上钩了。
郭孝身披裘皮大氅,被亲兵簇拥着站在山脊上。
自认识他,就此刻最像男人。
他转头看向我,嘴角半弯。
随后,抬手向前一挥,朔风营的投石机随即发出沉闷的轰鸣,装满火油的陶罐划破夜空,砸向鹰嘴峡深处。
陶罐碎裂瞬间,溅起一片片粘稠的黑浪。紧接着,火箭如雨点般落下,整个峡谷顿时化作一片火海,熊熊烈焰顺着山势疯狂蔓延,将岩石都烧得噼啪作响。
我有点被他吓着,那么猥琐的男人,当他发号施令时,却偏偏给人强烈地压迫感。
“他们真的中计了!”阿树看向郭孝,瞪大眼睛,“真以为是萨满放的火”
匈奴兵在火海中嘶吼挣扎,战马受惊后扬起前蹄将骑手甩入火堆,皮甲沾上火油立刻变成移动火把,空气中很快弥漫起皮肉烧焦的恶臭。
峡谷两侧,汉军弓弩手不断向下倾泻箭雨。
那些攀爬岩壁的匈奴兵像熟透的果子,在烟气蒸笼里接连坠落,惨叫声在峡谷中回荡不绝。火势越来越猛,热浪扭曲了空气,连石壁都开始剥落崩裂。
火油特有的黑烟笼罩整个鹰嘴峡,遮天蔽日。
山坳里,风裹挟着焦臭味,我想吐,手死死攥住缰绳。
麻瓜耳朵紧贴在脑后,前爪直立,脖颈高高扬起,一看就是男狗的样子。
阿树按着霍衍送我的鎏金错银剑,也神气十足。
突然,山崖上传出石头滚落的声音,麻瓜狂吠着冲向山道。
“回来!”我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正钉在麻瓜刚才站立的位置。
“趴下!”阿树猛地将我扑倒。几乎同时,我们身后的岩石被箭雨击碎。
我抬头看去,山坳深处立着个黢黑的身影,脖颈挂满指骨链。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我,让人五脏六腑像被冰水浸透。
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萨满巫师。
我吓得炸毛,转身就跑,“阿树快逃!”我尖叫着拔出赵五的短刀。
少年却像离弦的箭冲向那个身影。
忽然,麻瓜的吠叫、匈奴人的惨叫、火焰的爆裂声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萨满吟诵咒文的嗡嗡声。
“阿树……”我撕心裂肺地喊他,可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我跌跌撞撞在火海里奔逃,碎石硌得脚底生疼,浓烟把人呛得眼泪直流。
身后,那个萨满死死跟着我,怎么也甩不掉。
我扑进一处岩缝,后背紧贴着发烫的石壁。
他从浓烟中探出,手里举着骷髅法杖。
麻瓜从侧面猛扑上来,一口咬住他手腕。萨满吃痛松手,一脚把麻瓜踢得不见踪影。
我转身想跑,却被满地黏稠的血浆滑倒,眼睁睁看着他不断逼近。
朔风营的将士们正在石障处与匈奴兵惨烈厮杀,没有人注意到我正在被那个可怕的萨满逼的无处可逃。
我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萨满令人毛骨悚然的吟唱声响起,汗水浸透了衣衫。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浑身僵硬,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站在三步之外,“汉人小姑娘!”
他竟然能说字正腔圆的汉话。
“我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了六十年,从来没见过两个魂灵的人。”
他慢慢抬起枯枝般的手指,“我不会杀你。”
我死死盯着他,胸脯剧烈起伏。那对瞳孔黑得深不见底。他见我颤抖着后退,又向前迈了半步。
“别跑。”萨满露出黑牙,“你的另一个魂灵很害怕,它在发抖。”他舔了舔嘴唇,那舌头竟然也是黑的。
“我可以帮你把它赶走,只要你乖乖站着别动。”
我明明想逃,膝盖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手指缝夹着一根泛黄的骨针。“别怕,你身体里有比草原还古老的秘密。”
他指甲又长又黄,像鹰爪朝我的眉心伸来。
“不要!”我哭喊着后退,后背却撞上岩壁。
萨满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啊,它在害怕。那个住在你身体里的,东西。”
枯瘦如柴的手一把钳住我的喉咙,像铁箍般将我整个人提在半空。我的双脚离地拼命扑腾,却逃不出他的掌心。萨满浑浊的眼珠骤然放大,瞳孔里浮现出诡异的旋涡。
我的视线顿时模糊,无数记忆碎片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
在幼儿园滑梯上,“妈妈我不要”,我听见自己奶声奶气地喊。
初中教室里,那个侧脸像极了王棱的男生在帅气地转笔圈。
出租屋,他的脸挡住天花板上的吸顶灯,还有那瞬间的疼。
高考考场、准考证,彻夜不息的走廊……诊断书上“恶性肿瘤”四个刺目的黑字,还有,装着进口药剂的冰冷输液袋。
突然,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
萨满的手剧烈颤抖,他布满皱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脖颈发出可怕的咔咔声,眼珠迅速灰白。抓着我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松开,最终像截枯木般直挺挺向后倒去,皮袍子扬起一阵灰尘。
我摔下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颤抖着伸出手,刚碰到萨满的脸颊,那层枯树皮般的皮肤就簌簌剥落。他的眼窝迅速凹陷,白发纷纷脱落,连牙齿都一颗接一颗从牙床掉下来。
我忽然想起量子态的游戏规则,现实一天,量子态一年。
这个萨满想要窥探我的记忆,却被迫跟着我的魂灵经历了完整的人生,他瞬间在我的世界度过了三十年。
萨满的皮袍子急速风化,变成一碰就碎的破布片。
骷髅法杖躺在一边,上面悬挂的铜铃锈迹斑斑,仿佛在土里埋了几个世纪。
我踉跄着摸向自己的脸,摸到的依然是年轻光滑的皮肤,松了口气。
好可怕的量子态。
强忍着恶心,用赵五的刀挑开萨满腰间的羊皮袋。
里面塞着一卷泛黄的羊皮,我小心翼翼展开,只见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写满了扭曲的匈奴文字。看不懂,收起来再说。
羊皮袋里还有一个手镯,擦去表面污垢,露出精致的错金银工艺。银丝盘绕成狼头纹样,狼眼处嵌着两粒墨绿色的宝石。
手镯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像是某种古老的咒文。
长这么大我还没拥有过金镯子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套在了手腕上,那镯子冰凉凉地,让我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手镯卡进腕子,我的视野瞬间被撕成两半,一边是燃烧的战场,另一边却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幽影。战死的士卒在虚空中徘徊,有的拖着残缺的肢体,有的头颅只剩半边,却还在机械地重复生前的厮杀动作。
一个被长矛贯穿胸膛的匈奴骑兵忽然转向我,眼眶里跳动着绿火,他嘴一张一合,却没声音。接着策马朝我奔来。
我吓得尖叫,整个人后仰,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拼命去扒拉金镯子,想把它脱下来,可越慌越脱不掉,那个匈奴兵大蒲扇手几乎就要挨着我的时候,我妈呀嘶叫,终于把它脱下……
刹那间,匈奴兵,以及所有鬼影都如潮水般退去。
耳畔骤然响起真实的厮杀声,就好像自己从深水一下子浮出水面。
我瘫坐在地上,冷汗已经把里衣都浸透了,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再看那只金镯,一点也不好看了。
荀清月!说你什么好。
我把那只诡异的镯子用羊皮纸层层包裹,塞进贴身的暗袋,再怎么也是金子的!。
这会儿天快麻麻亮,我惦记着阿树和麻瓜,不知道怎样了?
麻瓜被那个该死的萨满一脚,不知道受伤没。阿树,回去骂死他。没那两下子还非要向前冲,真不知该心疼还是该教训。
我跌跌撞撞地爬上一道土坡,眼前的景象让我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