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衍的烧终于退了。他睁开眼睛,“水!”
我端起头盔递过去,“自己喝。”
霍衍的手抖得厉害,勉强抿了两口就脱力。头盔眼看要摔,我忙接住了,依旧面无表情地递到他嘴边,“再喝些。”
雨终于停了。我低着头给霍衍换药,束发的帕子不小心被扯开,长发散落,有几缕扫过他的脸。
“别动。”我随手拨开头发,继续包扎,“这药粉金贵,撒了可惜。”
霍衍却抓住我一缕发丝,“为什么要救我?”
“松手。”我皱着眉,“弄疼了。”
霍衍没放,反而轻轻捻了捻,“你没答我的话?”
“不为什么?”我夺回头发,三两下挽成个男式发髻,“药换好了,不想死就躺着别乱动。”
见帕子跌在地上,一把抄起塞进怀里。
我转身挪向岩洞外,能感觉背后有道视线一直跟着。霍衍轻声问,“赵五,是你亡夫么?”
“嗯。”
“听过他。”
“小卒子一个。”我冷冷地说。岩洞口的沙棘树长满小红果,我轻巧地在刺丛里一颗颗摘下来。“去年死在白狼山。”
霍衍没再说话,很久才低声道,“可惜了。”
“张嘴。”我命令道。
霍衍一愣,但马上很听话地把嘴张开。我把手里沙棘果一股脑给塞了进去,霍衍被呛得咳嗽起来。
“那东西补血。”我不耐烦的凶了他一句,“别吐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细碎的马蹄声。我忙闪身隐藏身形,却看见小将翟书和阿树,他们马后跟着几个战卒。
这可是惊喜,想不到都还活着。
我顾不上沙棘有刺,用赵五的刀扒拉出缺口。“阿树,翟百将!”
话音未落,骑兵们已冲至近前空地。翟书滚鞍下马,“荀大人,末将来迟!”阿树眼睛红了,“就说你没死,都没人信!”
几个战卒七手八脚从岩洞里抬出霍衍,都被他的惨烈惊呆了。
白日的光线亮堂,能看清霍衍连人带甲无数刀痕,除了他那张俊脸,整个甲胄如同被刀劈斧凿般狰狞吓人,可却活生生地,硬是还活着。
“口子堵住了?”我几乎不敢问,阿树帮我系着皮甲束带,都快散架了。
“还是说?”
翟书道,“多亏郭司马反应快,才落下雨时,就已经全军出动,”他拉过一匹马,把缰绳交给我,“几处口子都遭到进攻,这里……我们赶到时,已经没活人了。”
阿树补充道,“多亏咱们的箭矢来的及时。”
我翻身上马,基本了解了七七八八。
天佑凉州,七屯这个口子几乎算是丢了。可匈奴人却并不知道,因为,进攻七屯的没留下活口。
回营路上,翟书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怎知这场战事?”
“想问什么?”
翟书忙解释,“大人几乎把休屠城所有军资尽数运抵鹰嘴峡。”小将满眼放光,“若不是箭矢管够,昨天就该全军覆没了。”
“嗯。”我心想,这该去问郭孝。
“他欠我三颗救命药。”我指指半死不活的霍衍,甩鞭加速,“记得提醒书记官入账。”
我叮咛阿树。
阿树快活地扬鞭揍马屁股,“得令!”
营门遥遥在望,炊烟升起。隐约身后传来阿树扯着嗓子喊姐的声音。
整座大营处处是伤兵,这场大雨把整个战线搅成一团糟。
瞧我看见谁了。“林医官!”我尖着嗓子穿破整座大营。
林医官正在给伤兵包扎,听见我叫她,扔下伤号就冲我跑来。“我宝儿!都说你死了……”她一把搂着我就哭得稀里哗啦。
……
晚上,我忙着核对箭矢数目,帐帘被掀开。
“军侯大人走错了吧?”我头也不抬,“中军帐在北边。”
这人真经造。伤成那样,才还不到半天呢,就杵着长枪往我这儿晃悠。
霍衍放下手中长枪,随意插进沙地。“来还药钱。”
”三颗甘草干,折粟米二斗。”我笔尖不停,顺手写在账簿上,“回头交给孙伯入账。”
霍衍俯下身,他影子笼罩了整张案几,“荀大人果然是算账的老手。”
帐外传来阿树夸张的咳嗽声,还有几个小兵憋笑的动静。
我没法子,只好放下笔,“军侯大人,您再这么没事就往辎重营跑……”
“怎么?”
“明天全军该传霍军侯看上下官了。”
霍衍直起身,“他们敢。”说着转身大步离开,却在门口撞见偷听的阿树。
“军侯大人!”阿树结结巴巴,“我什么都没听见。”
“传令。”霍衍冷着脸,“即日起,辎重营增派双岗守卫。”
我摇摇头,继续埋头算账。
双岗?你派个试试,看郭孝会不会和你急。
夜晚,林医官终于从伤兵营抽空来陪我。她身子热烘烘地拱人,被我连掐带挠地蜷缩进角落里。“熬不住就找男人去,外边多的是。”
我脸被她弄得发烧,娇嗔着埋怨她。
“不稀罕,就要我宝儿。”林医官摸出片参,“张嘴。”
“嗯,”我张开嘴含住,这次的参配着蜜汁,甜滋滋的。
“我宝儿真可怜,两日不见瘦下去一圈。”她搂住我,说着眼泪就往下淌。又在我耳边小声问道,“姐问你,司马大人再招惹你没?”
我凑近她耳朵,“晚上哪儿也别去,就陪着我。”说着死死埋进她怀里,哭了。
林医官哭得更大声了。“姐今晚不走,哪也不去。”
子夜时,听见帐外有动静。
林医官嗓门老大,“哎呀,清月你被子里有耗子!”
脚步声远去后,我俩眼对眼,两个人笑得眯成条缝。
可没多久,帐外又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急公务!”
林医官紧张起来,我俩忙着穿衣,又点起油灯,这才答话,“进来。”
霍衍径自掀帘进来,他穿长衫却没束甲,似乎很急迫。
我头也不抬,“霍军侯,深夜私会下属,有违军纪。”
“本将在查哨。”
“辎重营的哨归行军司马管。”
“现在归我管。”霍衍也不看林医官,自顾自解下佩剑往我案头一放,“今日缴获的匈奴密信,需要你翻译。”
我不禁皱眉,“下官不通胡语。”
“是汉文。”霍衍展开羊皮卷,“其中有许多数字似乎暗有所指,该是密文。”
帐外传来阿树故意加重的脚步声。我耳根发热,这个死小鬼,把人盯得死死的。
“军侯大人,就不能等明日?”
“看信。”霍衍把灯芯挑亮,“就这一句,敦煌客商欲购苜蓿三百束、盐五车,九日后戍时于双驼峰交割,请撤夜巡三伍。”
林医官听得有鼻子有眼,也忙凑过来看。
“确定是匈奴密信?”
莫非误会他了。
我咬着嘴唇,把羊皮卷翻过来调过去地验看半晌。
“军侯大人且去,等下官细细参详。”我抬起头,没给他好脸色。
“最晚明早。”霍衍无奈,也只好离开。
林医官花痴般拧我软肉,“朔风营最俊的郎君!”
“嗯,”我瞪她一眼,“对上眼了?要不要我给你说合?”
林医官笑着躲进被褥里,“人家可是长安来的,话说倒贴也送不出去么。”说着又把我也裹进被褥。“冷么?”
“嗯。”
“姐给你暖。”
我化进林医官怀里,眼睛却睁着,脑子里全是羊皮卷上那句密文。
汉朝的盐车标准载重每车三十石,五车,一百五十石盐。如今正打着仗,谁敢卖给匈奴这么多盐,摆明不可能。所以五车盐自然暗有所指。
我把整个数字单独提出来,三、五、九,双驼峰,还有三五。其他都可以忽略。
林医官睡得死沉。我爬出被子,披衣细看河西舆图。
双驼峰,舆图上压根就没这处地名。至于戌时,那更不可信,戌时敲定更鼓。九为极数,当为子时。
破晓前的军帐里,灯油将尽。
我伏在案前,狼毫笔尖在黄麻纸上晕开墨痕,“胭脂山南三里,第九烽燧。五处哨卡,十五里防线,子时撤哨。”
那条隐秘的小路,正蜿蜒通向鹰嘴峡腹地,匈奴要向鹰嘴峡运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