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曲三十辆板车在峡谷小路上吱呀作响。
每辆车都垒着三四具尸体,用粗麻绳固定着。尸首上的箭杆随车辙颠簸轻轻摇晃,像片枯萎的芦苇丛。
“还有二十里。”辛玥轻轻在我耳边说着。他左肋裂开道半尺长的口子,就这昨晚还不消停,让我又心疼又惊喜。 此刻他散去杀气,变成一碗温吞吞的粥,暖身子。
队伍里老面孔少了很多。
王麻子裹着半边脑袋,让他样貌更加狰狞。
李四缠着半拉胸,他被匈奴人的狼牙箭射穿肋骨,怪他太瘦。
火头军老徐伤得最轻,他只是崴了脚,但辛玥说也给他记军功,因为他歪打正着,扔出去的铁锅凑巧砸死个百夫长。他要是运气好些,两个百夫长能换个百将当。
死了的几乎都是箭伤。
辛玥很会打,没给匈奴人肉搏的机会。
对他来说,鹰愁涧的火海里最大收获不是军功,而是再没人惦记赵五家的那个小寡妇了。那是他媳妇儿!救了甲字曲的命。
李四突然勒住马,“有动静!”
红砂岩的山崖上,碎石簌簌滚落。
二百余骑同时按住刀柄,伤兵们的呻吟声戛然而止。
辛玥抬手比了个手势,三十辆尸车立刻被推到路中央,围成个简陋的壁垒。
“下马。”他轻声吼道,从尸堆里抽出支完好的箭搭在弓上。
一支鸣镝从山脊飞来,箭矢扎进板车上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那些男人们眼睛都红了,死了的比活人大。这是朔风营的规矩,打霍去病那时候就立下的规矩。我把脸贴滚烫的沙土地上,把自己交给辛玥。
很快,箭矢破天而来,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箭雨把麻绳上的尸首钉成了刺猬。我已经能听见男人们咬牙声,全身发酸。但辛玥不下令就没人会动。
这波埋伏竟然没惊动撒出去的斥候,这意味着对方全是游骑,否则不可能比斥候传讯还快。
“四百骑。”辛玥嘴唇几乎没动,他每在战时就如换了个人,“没带重甲。”
匈奴人的呼哨声从三面压下来。
马蹄声踏碎短暂静谧,随后仿若千军万马冲阵般短促剧烈。匈奴游骑没有什么章法,就是速度快,一把押上。等你来得及反应,可能就已经陷入肉搏。只是他们这次碰上甲字曲,运道不济。
我抬起头看去,烟尘狂飓,他们皮帽下的辫子飞扬,弯刀高举。
领头那个百夫长手里抡着狼牙棒,几乎比身后突前半匹马的身位。这些匈奴兵显然误判了眼前汉军跟脚,他们或许以为几十大车的尸体是从鹰愁涧撤下来的溃兵,所以直接开始冲阵了。
辛玥下令,“速射连击!”
他的箭就是这时候离弦的,箭杆穿透那匈奴百夫长的咽喉。
甲字曲是整编骑兵,一骑双马,可以说大汉朝最精锐的悍卒。这些男人们纵马骑射都不失准头,更何况眼下。三十辆尸车同时被掀翻。藏在车底的弩手们半跪着射出第一轮齐射,二十多个匈奴人像熟透的沙枣般从马背栽落。
更多士卒站定身形把弓弦拉满,瞬间箭群飞射出去,且接连不停。
突前的匈奴人仰马翻,马嘶声惨烈。随着箭簇如雨落下,冲阵的骑兵阵型大乱。
辛玥大喝,“全都射出去,一支不留!”
匈奴兵想拨转马头都来不及,射速太快了。
甲字曲能射箭就绝不会和他们缠斗,并不是嫌麻烦。
这三十车尸身要了匈奴游骑的老命,也让我对同袍这两个字有了新的认知。这或许是朔风营从不撂下同袍尸身的因由吧。没有阴谋诡计,没有战术策略,甚至于也没什么章法。
我仅仅听见辛玥说了两句话,速射连击。全都射出去,一支不留。
战场很快陷入死一般的宁静,数百匹战马不知所措地在荒尘里踱步,不愿离开躺在沙地上的主人,那里躺着数百具匈奴人的尸体。
老兵们收集战场上的箭矢、粮袋和财物。辛玥硕大的手掌扶起我,我故意踉跄着跌进他怀里。嗯,就是故意,空气中血腥味会让人荷尔蒙爆棚,我不再奢求他的爱,即便我是他为死去兄弟的执念又何妨。
我想起自己前两次的荀清月,第一次配给老卒,第二次是,……营妓。
很快,甲字曲连匈奴人身上的皮袍子都扒拉下来。箭嚢再次充满杀气!
辛玥,“吓坏了吧?”
“嗯。”我咬着嘴唇,低头埋进他怀里装可怜儿。甲字曲的男人们各自忙着牵马套车,除了阿树,站在我身边持枪直立。
死小子没眼色!
我偷眼瞪他,你要敢把我杀过匈奴人的事讲出去,哼?
我眼神就这意思,只是不知道傻小子能明白不。
队伍继续前进。
辛玥连续撒出斥候,间隔五里。
路过那个好心送给我肉夹馍的峰遂时,天色已近黄昏。
这座孤零零的烽燧立在戈壁边缘,原本该有五个老卒驻守,可现在,只有死寂。辛玥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甲字曲的士卒立刻散开警戒。
阿树攥紧长枪,而麻瓜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呜咽着,像是随时有什么不详?
“王麻子,带人进去看看。”辛玥低声道。
王麻子啐了一口,抽出短刀,猫着腰钻进了烽燧低矮的门洞。没过多久,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都死了。”
我跟着辛玥走进去,血腥味扑面而来。
几个老卒的尸体横陈在烽燧底层,没有外伤,但面容扭曲,眼珠暴突,像是活活被什么东西掐死的。他们的手指深深抠进地面,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沙土。
“萨满巫祝!”
王麻子蹲在一具尸体旁,翻开了死者的衣领,露出脖颈上一道漆黑的纹路,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符文,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
“匈奴人的把戏。”辛玥冷冷道,我忍不住想吐,我看见缺了门牙的老兵表情诡异,他嘴角似乎在微笑,可分明眼珠子凸出,不瞑目的样子。就是他给我肉夹馍。我强忍惊惧,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符文,后颈发凉。
“这,不是普通的萨满咒术。”我低声说,“这是血祭。”
辛玥猛地转头看我,“你知道?”
我点点头,手指微微发抖。上一次的荀清月,听某个老兵说起过,可我没法给辛玥讲实话。
“我在长安时,听羽林卫的人说过。”我咽了咽唾沫。
那个老兵告诉我,匈奴萨满巫师会一种很可怕的血祭术,匈奴语叫“赫兰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