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还没亮,辛玥的马蹄声就在城南巷响起来。
我打开门,见他拎着食盒。
“早饭,吃了再出发。”辛玥扬了扬手里的食盒。
“进来,”我低头,给他让开。
“嗯。”辛玥将马拴在老榆树的枝桠上。撩起战袍从门槛上跨过,郑重其事地样子像地跨过一道防线。
拌豆腐,煮鸡蛋,馕饼,还有一只猪蹄。
他还是男人么?我心里暗暗想。
凉州还有这样细心的男人?
晨光还未完全爬上窗棂,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将食盒里的香气烘得愈发浓郁。辛玥解开食盒系带,“猪蹄,用当归煨了一夜。”
汤汁凝成琥珀色的胶质,碗底沉着两粒枸杞。
“谁做的?”我低着头,有点心虚。
辛玥顿了顿,说:“她……”
“嗯。”这个答案还算及格。
我们隔着蒸腾的热气对坐,他利落地剥开鸡蛋,把光润的蛋白放进我碗里。然后才低头喝粥,宝儿在里屋咿呀出声,我假装没听见。
回营里的路上,晨雾还未散尽,街巷里偶尔有早起的行人侧目。
我依然坐在他前面,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只是这次,我把宝儿挂在了前面。
“不怕被别人看见么?”我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缰绳。
“就是要给别人看。”他的声音有点故意的意味。
我耳根一热,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他稳稳地控着马缰,既不会勒得太紧,又不会让我有丝毫摇晃的危险。
“昨天,郭司马……”我侧过脸,微微仰头看他,“明瑾将军不怕?”。
辛玥垂眸,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没移开,嘴角噙着笑,“王氏的狗也想咬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以为凉州人那么好拿捏?”
我的心猛地一跳,被他嘴里“王氏的狗”那几个字烫了一下。
马儿转过街角,营地的轮廓渐渐清晰。辕门外已经有人在走动,远远地,有人朝这边张望。
辛玥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反而轻轻一夹马腹,让马儿小跑起来,姿态张扬得近乎刻意。
“你……”我咬了咬唇,他就这么招摇?
我脸上火热,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辛玥的手臂微微收紧,将我往怀里带了带,像是无声的宣告。我心跳如擂鼓。
远处,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只一早晨。营里就炸锅了。
我前脚刚踏进账房,后脚就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几个小兵卒子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见我抬头,又慌忙缩回去。咋啦?没见过小寡妇找男人!~
“姐!”阿树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憋着笑,“您今早是骑马回来的?”
我捏着笔杆的手一顿,故作镇定地蘸了蘸墨,“嗯,怎么了?”
“还怎么了!”阿树一拍大腿,乐得直咧嘴,“现在全营都在传,说辛军侯天没亮就去您家接人,还特意骑马招摇过市,现在整个朔风营的光棍们都炸营啦!”
我耳根发烫,低头假装核对账目,可纸上的数字却像蚂蚁搬家似的,怎么也对不齐。
“胡说八道什么!”我板起脸,“顺路罢了。”
“好吧,顺路。”阿树挤眉弄眼,“我给五哥上炷香去,吱一声。”
“滚出去!”我抓起算盘作势要砸,阿树笑嘻嘻地溜了。
瞧见没,凉州人压根和关中就不是一伙儿人,民风也太彪悍了。这种事要搁在长安城,且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我臊得直跺脚,可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晌午阿树去送讯,我只好自己去伙房打饭,更是如芒在背。原本吵吵嚷嚷的那些野男人一见我来,顿时安静如鸡,个个低头扒饭,可眼角余光却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瞟。
火头军老徐多给我舀了勺肉,还挤挤眼睛,“荀丫头……荀大人到底是咱甲字曲的人,吃饭都亲自来吃。”
我夺过碗就跑,全曲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这日子,没法过了!
……
辰时,校军场。
我背着宝儿走近郭司马。
他脸色铁青,儒子做派全无,“荀大人好手段!”
“当不得司马大人谬赞,您还有何吩咐?”我声音低低的,不想顶撞他。
他笑起来,“原本,是有些事要你去做,”他手里颠着那块玉佩,“如今看来,等荀娘子哪天明悟了,自己来我,再谈不迟。”
郭司马转身离去,丢下句话,“哪天想明白了,就自去司马府回话。”
我手不自觉摸向赵五的刀。
这个人太危险。
“发什么呆,”林医官挽上我,拉着我走到校军场边上,看朔风营的男人们操练。
“丫头,傻了?”她刮过我鼻子,“打今早就看你失魂落魄的。”她在我耳边小声问,“辛军侯碰你了么?”
我咬着嘴唇捶打林医官,却被她攥着手腕,“哟,还真碰了?”
“没!”
我又没精神了,托着下巴愣神。
林医官逗弄着宝儿小脸蛋,“瞧你妈妈发愁的样子,咋啦嘛?”
我能告诉她宝儿不是赵五的种?
别天真了,那甲字曲所有男人们立刻都会知道。
接着就能把我撕了喂狗。
王棱,你该死!
郭司马是埋在我未来的一颗钉子,指不定走着走着就会扎进我脚心。
我该怎么办。
傍晚时分,出事了。阿树跑来通知,要我赶快去营里。
朔风营中军大帐,我看见营里一干将官都在。
校尉王尊、长史卫兴、行军司马郭孝,再就是各曲曲将,辛玥,赵破虏,霍衍还有李崇和周骁。我这个管日常的仓曹史因为还兼着军需主簿,所以也要参会。
我听见白狼山的名字,心里就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
校尉王尊拍着沙盘,“诸位,都护府军令,两日内朔风营必须进驻白狼山隘口。”他鹰目扫过众人,“匈奴左贤王三万骑兵要过胭脂山,若放他们与白狼山残部汇合,我朝北征大军侧翼就完了。”
郭司马冷笑,“三千对三万?校尉大人是要我们当肉盾?”他戳向沙盘,“粮道拉长两百里,荀大人……”他转头盯着我,“现有粮草够撑几天?”
帐内安静地落针可闻。我展开竹简,“按现行配给,只够七日。”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若省去战马豆料,可延至十日。”
辛玥站出来,拾起代表敌军的赤旗插在隘口西北,“匈奴人不会正面强攻,他们会绕道鹰愁涧,从这里截断我军退路。”
辛玥手指点了点沙盘。
霍衍却说,“辛军侯被匈奴人吓破胆了?鹰愁涧是死路!”
“去年冬雪消融,涧底已现暗径。”辛玥声音平静,却让霍衍涨红了脸。
辛玥转向校尉王尊,“末将请带甲字曲前出二十里,在鹰愁涧设伏。”
长史卫兴咳嗽着打断辛玥,“不妥。分兵则力弱,三千人尚难固守,再分兵岂非自寻死路?”
丁字曲的李崇捋须点头,“不如深沟高垒,死守待援。”戊字曲军侯周骁拍案,“守?匈奴人围而不攻,饿也饿死我们!”他向王尊拱手道,“依末将看,就该主动出击!”
帐内吵作一团,校尉王尊暴喝一声,“够了!”
他指了指代表匈奴主力的赤旗,“霍衍带丙字曲守隘口,李崇周骁左右策应。”目光盯住辛玥,“你要的伏兵,本将给你凑够三百轻骑所需战马。”
“三百?”我失声惊呼。
辛玥却已单膝跪地,“末将领命。”他抬头时,目光扫过我手里的仓曹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散帐时,郭司马故意撞翻我的砚台,墨汁泼满军粮账目。“哎呀,荀大人可得重写了。”他压低声音,“别以为有人护着,就能……”
“司马大人。”辛玥出现在帐门逆光处,影子像刀锋劈在我俩之间,“您靴子上沾了东西。”他慢条斯理地踩住郭司马的衣摆,“像是,通敌的密信?”
郭司马仓皇退后,却见辛玥摊开的掌心里,只是一片枯叶。
长史卫兴在帐外高声道,“荀清月!速去清点火油!”我疾步离开时,听见辛玥对郭司马轻笑,“您猜,鹰愁涧的匈奴人,带没带您的信?”
回到我的小土坯屋,我打发所有书记官们捆扎行军革囊,准备明日随军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