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帝京之巅。
宫城北隅,飞檐凌云,金瓦碧柱之下,风过无声。
晚霞散尽,月色清寒,洒落在雕梁画栋之上,映得整座皇城如沉入冰湖之中。
檐角风铃一动未动。
那是权力最深的静默。
——
摄政皇妃——林婉柔独坐素纱帐内。
她一袭银丝广袖的月华纱裙,端坐香案之前,案上檀香如线,卷曲而上,在她眉间轻绕。
她的容貌,世称“冷月入霜”,不言不怒皆有肃威。
此刻,她静静焚香,面色平淡,仿佛这整个天都之夜,与她无关。
但她指尖的香捻,正在缓缓绞断那一缕烟丝。
外殿鸦静。
连巡殿的宫人也不敢高声,唯恐扰了这冷香之夜。
忽然,一阵疾步声起。
帘外女官快步入内,衣袍未及整理,便已伏地:
“娘娘——丹阳急报!”
林婉柔未抬眸,只将香捻入灰。
“念。”
女官俯首,一字一顿:
“姜鸣铸诈死设局,反转兵心;魏峥嶷被俘后,死于狱中。”
“萧景玄三道军令颁下,文武归附,丹阳六卫、南军、城防合并为‘丹阳大军’。”
“四……四日前发往丹阳之中诏,无回音。恐……丹阳‘未受命,先自立’。”
话音落地,殿内寂然。
一声清响,林婉柔指下的凤首香炉应声裂开,断成两截。
她仍坐着,半分不动,指尖轻擦落灰,唇角抿出极轻的弧度:
“魏峥嶷……我让你拖他一年。你三月溃败,十日覆城。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她眼神之中,无震怒,无哀怨,唯有森寒如铁的冷静。
“一个废太子……竟让我失了整座丹阳。”
她缓缓起身,步至窗前。
一缕风拂动广袖,宫灯摇曳。
她眸光落在天际南方,似能穿越千山万水,直视那座名叫“丹阳”的城池。
——
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小跑着掀开帘子,迈步入殿,头戴玉珰软冠,身着绛色织金小袍,眉目未长开,却已隐隐带着几分压人的锐气。
“母后!”男孩仰头,满脸天真,“您是不是又生气了?”
林婉柔微怔,眸中寒意稍敛,嘴角一抹淡笑,缓缓蹲下,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没有,母后没生气。”
“皇儿乖。”
男孩眨眼:“等我长大,就替母后打那些让您生气的人!萧景玄是不是坏人?是不是抢了您的东西?”
林婉柔轻轻抚摸他发顶,低声应道:
“他不是坏人……他只是,不该出现在你成长的路上。”
——
她的手缓缓收紧。
这句话的尾音一落,宫灯摇曳间,林婉柔的目光穿透重帘,深邃如夜井。
她心底,忽然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影子。
那年,她不过十六。
出身宫中浣衣局,初为侍女,却以聪慧冷静而被选入御前。
十七岁,因救皇帝一命而得封才人。
十九岁,她入内宫主掌东六宫,彼时便是林氏一门的荣耀。
但她最记得的,不是冠礼之时的香车华服,也不是太后册封时赐下的金册。
而是那年冬夜,她跪在殿外雪中,听见一个太监在她身后低声笑说:
“林家女儿,出得厅堂,入不得朝堂。”
“终究不过是给人暖床的,升不了天。”
她当时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抬头,看着殿前的琉璃瓦,心中一句话,刻得极深:“终有一日,我要坐到这天下最寒的地方。”
她成功了。
可这张冷位,来得太晚,也太重。
她眼前的这个男孩,便是她此生唯一的“热”。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横在他通往皇座的路上。
哪怕那人,是前任太子——是她当年一纸谏言,贬去青阳的——萧景玄。
哪怕那人,是当今圣上——老皇帝萧钰天。
他已被她软禁在深宫之中多年,玉牒不修,宫中不宣。
外界虽有传言,说他已苏醒、神智渐复,可那又如何?
若他真的醒了,她便会让他“再睡去”,悄无声息地。
若他还未醒,就继续躺着——多躺几日,便是皇儿太子之位更稳一分。
等局势彻底掌控,她便会亲手扶皇儿登基。
届时,天下百官再追问那位老皇帝之生死,也不过是在给一具冷尸磕头而已。
——
她缓缓起身,将太子交予女官抱下。
目送他离开,林婉柔重新落座,面容归于冷肃。
“传内卫总管。”
殿外脚步声一动,一道玄袍之影掠入殿中。
男子身披玄纹龙裘,面容清瘦,眉目冷峻,行至殿前一拜。
“属下参见娘娘。”
——齐仲海。
御前第一鹰犬,掌大内三部,监视百官。
林婉柔目光一扫:“你知道了?”
齐仲海低头:“属下今晨收信,已知魏峥嶷自尽之事。”
“娘娘,属下以为……若再不动,太子殿下之位,也未必稳。”
林婉柔眼神一凝:“你这话是何意?”
齐仲海不徐不疾:“如今丹阳归于萧景玄之手,城中文臣百户、地方世家、营中旧将,皆有所意动。”
“若锦溪再落,他便拥有天下最大铁矿之一,这等于握住兵器的铸造权。传言行辕工坊兵器,远胜于各处。若是此子得了铁矿,那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纵他不争,他身后的人,也会推他上殿。”
林婉柔沉默片刻。
良久,她道:“锦溪若失……林氏百年根脉,便断。”
齐仲海点头:“所以属下斗胆建议,调西线余粮,以旧秦道翻越南山,直援锦溪。”
“那是林家最后一道屏障,若再弃,天下再无林氏立足之地。”
林婉柔冷冷望着他:“你要我拿边军血命去补南境?”
“旧秦道七处贼寇、三段瘴林,半路便要死去三成。你是要我林家族人去喂狼?”
齐仲海语气不变,依旧低沉:
“属下之意,是林氏若不自断臂骨,便要亡宗沉船。”
他目光微扬,缓缓而出一句:
“娘娘,若不出手,他登位之日,恐怕……太子殿下也无法幸免。”
这话,极轻。
却如刀入林婉柔心口。
她不语,缓缓转身,望向南方天际,沉声开口:
“调兵粮,走旧秦道。林家子弟皆上山,守矿。”
“本宫……要让萧景玄明白,夺我一城,等于踏入我林家坟地。”
“而我林婉柔,宁死不屈。”
齐仲海俯身:“是。”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南境锦溪城外。
一支林家矿户小队正交头接耳。
“又要建墙?不是才补完那边的栅栏?”
“有人说娘娘的命令又来了,要修通旧秦道。”
“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得死在这山上了?”
年老的矿工咬牙,将锤头深深砸进岩壁,眼神沉如铁。
“活着才是命,替林家死,不过是……尸骨一摊。”
有人抬头看着远处天边的火光,低声喃喃:
“若那废太子……真敢动这地方,不知谁死得快些。”
他们不知道,这些夜谈,已悄然被远山林中的黑影收录。
——
林婉柔立于殿前。
衣袂猎猎,眼神如霜。
“齐仲海,我不想看到萧景玄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只不过,此事,不归你内卫。”
她转眸,抬手指向宫墙阴影:
“把它交给——云织楼。”
“本宫另有事让你去做。”
那一刻,暗影轻动,风过无痕。
一双眼,从宫墙之后的黑暗中,缓缓睁开。
那双眼无神无色,却比天都的夜,还冷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