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退去传唤徐崇右,公堂之上暂时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
唯有堂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衬得堂内“明镜高悬”匾额下的空气愈发凝滞。
陈恪重新坐回公案后,闭目养神,心中对即将上演的戏码早已了然。
并未让众人久等,约莫两炷香的功夫过后,府衙大门外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与骚动。
一个年轻而倨傲、却明显带着火气的嗓音穿透门廊,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放开!爷自己会走!瞎了你们的狗眼,知道爷是谁吗?你们伯爷见了爷都要客客气气称一声‘徐兄’,谁给你的胆子拉扯爷的衣裳?!”
“徐公子,府尊升堂问案,请您进去回话。”衙役班头的声音冷静而克制,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哼!问话?问什么话?爷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脚步声杂乱,显然来人不止一个,且伴有轻微的推搡拉扯声,只是衙役们训练有素,并未让冲突升级,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已足以想象门外的情形。
终于,脚步声抵达大堂门口。
帘栊一掀,徐崇右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面色紧绷、手按腰刀的衙役。
此时的徐崇右,与几日前在签押房那个虽傲慢却还试图维持表面客套的公子哥判若两人。
他一身锦袍略显凌乱,发髻甚至有些歪斜,显然来的路上并非他宣称的“自行会走”那么平和。
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眉眼间尽是跋扈被冒犯后的羞恼与怒气。
他一进公堂,目光便死死钉在了端坐正中的陈恪身上,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和靠山,连基本的礼仪都忘了,径直冲到堂前,指着身后的衙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
“陈伯爷!您可要为我做主!看看您手下的这些丘八!简直是无法无天!我好好地在客栈歇息,他们便闯将进来,说是传唤!我徐崇右好歹是读书人,是松江徐家的子弟,岂是这等粗鄙衙役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拉扯推搡,毫无礼节可言!这……这成何体统!您可得好好管管!”
他唾沫横飞,义愤填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神态语气,浑然不觉自己正站在何等场合,又是在对谁说话。
在他简单的头脑里,陈恪前几日的推心置腹犹在耳边,两人是同门之谊,是自己人。
这些衙役的无礼,折的是他徐崇右的面子,更是折了陈恪的面子,陈恪理应和他同仇敌忾,惩处这些不知尊卑的下人才对。
陈恪静静地看着他在堂下表演,心中一时竟有些恍惚,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唏嘘。
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徐崇右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最终落在他身后那两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般的衙役身上,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这位纨绔子弟,到底是真没长脑子,还是脑子里塞满了江南的丝绸锦绣,半点不通人情世故、权力规则?
陈恪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楚了。
都到了这般地步,人被衙役“请”到了这森严公堂之上,他居然还看不明白我陈恪的态度?
若真还要与你称兄道弟、替你撑腰,我会让衙役持着令签去“传唤”你?
他莫非还以为,这是在我签押房内喝茶闲聊,而我对此间纠纷一无所知,现在正要听他诉苦,然后给他徐崇右“做主”呢?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愚蠢,而是一种被家族权势和优越感豢养出来的、对现实世界的认知障碍。
就在徐崇右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衙役“无礼”,试图唤醒陈恪的“同门之谊”时,陈恪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他不再看徐崇右,目光平视前方,右手抬起,握住了那方沉甸甸的惊堂木。
“啪——!”
一声清脆却如同惊雷般的巨响,在空旷的公堂内炸开,回声激荡,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徐崇右正说到激动处,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张着嘴,愕然地看向案后。
只见陈恪面沉如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向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沛然莫之能御的官威,一字一顿,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堂下之人!公堂之上,本官未问你话,安敢喧哗?保持肃静!”
轰!
徐崇右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口铜钟被狠狠撞响,嗡嗡作响。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恪。
他……他这是……要审我?
徐崇右彻底傻了。
直到此刻,他那被愤怒和优越感蒙蔽的灵台,才仿佛被这惊堂木劈开了一丝缝隙,窥见了眼前这无比真实、却又让他无法接受的现实——陈恪,这位他自以为的自己人,竟然真的坐在明镜高悬之下,摆开了架势,要为了那几个卑贱商贩……审他这位松江徐家的公子?!
“不……不是……陈伯爷,您……您可是……”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还想攀扯关系。
然而,陈恪根本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惊堂木的余音尚在梁间萦绕,他已将目光转向了跪在一旁、同样被这变故惊得暂时忘了哭泣的商贾们,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却带着引导:
“苦主周福贵,你将方才所诉冤情,当着堂上众人,再陈述一遍。”
周福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到堂上府尊大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偷瞄一眼旁边如遭雷击、呆若木鸡的徐公子,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气。
他连忙匍匐在地,声音虽还有些颤抖,却比之前清晰洪亮了许多,将徐崇右如何强索铺面、如何辱骂威胁、如何最终发展到打砸伤人的过程,原原本本,再次复述了一遍。
末了,更是重重磕头,带着哭腔高呼:
“青天大老爷!小人等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求青天大老爷为小人等做主啊!”
其他商人也如梦初醒,纷纷磕头附和:“求大老爷做主!”
声浪汇聚,在这肃穆的公堂内回荡,显得徐崇右那孤零零站在堂中的身影,愈发突兀和可笑。
待周福贵说完,陈恪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徐崇右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徐崇右几乎喘不过气来。
“徐崇右,”陈恪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苦主周福贵等人所控诉你强索铺面、打砸伤人诸事,你可听清了?”
他略一停顿,不给徐崇右任何喘息或狡辩的机会,紧接着便抛出了那个决定性的问题,语气陡然转厉:
“本官问你,他们所诉,是否属实?!”
“……”
徐崇右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看看面色冰冷的陈恪,又看看周围那些他平日根本不屑一顾、此刻却敢指证他的商人,最后目光落回到那方象征着官府权威的公案和惊堂木上。
他抬手指着陈恪,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语无伦次地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大人!您……你可是……你可是我伯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