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驶入索非亚站时,我已穿越了巴尔干的脊骨,进入了东南欧的心脏地带。这是一座掩映在山谷中的城市,既有东正教教堂的神圣,也有苏联遗迹的冷峻,更有温泉与绿林的安宁。
索非亚不像其他大都会那样喧嚣夺目,它是一位沉静的女性,披着百年尘土,身旁是维托沙山的雪线,脚下是被踩实了的文明层。每一步踏入这片土地,都像踩进记忆深处那段未曾醒来的梦境。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写下:“索非亚,不争不抢,却始终在等待一位能听懂她耳语的旅人。”
清晨,我的第一站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
它坐落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绿色洋葱顶在阳光下泛着光辉,金色穹顶宛如黎明第一缕微光的容器。教堂内部庄严肃穆,香烛与圣像密布,祈祷者低声吟诵,一切显得既庄重又温柔。
我站在穹顶正下方,抬头仰望壁画中圣徒的眼神,仿佛他们正在静静凝视着我的内心。阳光透过彩窗洒在地板上,一切声音仿佛都被这束光收入怀中。
一位身着黑衣的修士悄悄走过,擦亮一盏长明灯后对我说:“在这里,时间不是流动的,而是被神按下暂停键。”
我写下:“神圣并不遥远,它藏在静默之中。”
就在我走出教堂门口时,远处响起钟声,一对新婚夫妇从教堂小门走出,披着白纱与西装,仿佛是这城市为他们特别翻开的一页福音。
不远处的雕塑群中,我看到一尊描绘“守望”的圣人像,那位手持卷轴、神情悲悯的长者,与新人的笑声交织成某种奇异的对比:历史的守望与人生的新篇,在此刻默然汇合。
我默念道:“在这里,时间不是一条线,而是一束光,每一段,都能照见人的灵魂。”
离开教堂,我步入索非亚古城区的一片开放式遗址——塞尔迪卡古罗马遗迹。市中心的玻璃穹顶下,露出一整段罗马道路、浴场、剧场与城墙。我在一块石板前蹲下,摸着被千万双脚踏过的痕迹,仿佛听到古城在耳边低语。
导览员是一位年轻女孩,她指着脚下说:“我们不是重建罗马,而是让它与现在共处。”
她指着不远处的总统府与清真寺共存的广场说:“这里,罗马、拜占庭、奥斯曼、保加利亚共和国都留下脚印——这是索非亚。”
我点头,心中生出一种被厚重包围的敬意。
我写道:“这不是一个时代压倒另一个时代,而是文明在一层层叠起中学会了包容。”
我又在一口古井旁驻足良久,据说井水源自维托沙山雪融,一直供城中使用。那井口边,一对年迈夫妇坐在石凳上交谈,脸上有岁月静好的皱纹,他们告诉我:“我们结婚五十年,每年都来井边喝一口泉水。”
我抿一口井水,心中泛起涟漪。
水温恰好,柔和、甘冽,我仿佛能从一滴中看见时间如何缓缓向下渗透,穿过地层,绕过历史,最终流入我的掌心。
我走过国立历史博物馆门前,那是苏联风格的巨型建筑,方正、冰冷、肃穆,前身是前共产党领袖的官邸。
我在附近遇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他坐在长椅上,一边削苹果,一边看着博物馆的方向。他主动与我攀谈,说他年轻时在这里做翻译,曾见过来访的外交官、科学家,也曾听过墙后秘密会议的回声。
我问他如今是否怀念那段岁月。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也学会了如何面对真相。”
他递给我一片苹果,说:“不要让过去变成废墟,它是一盏灯,但也可能是镜子。”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记下:“城市不是一个政权留下的,而是一代代普通人撑起的。”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与清真寺礼拜的呼唤交织,如同两种信仰在空气中轻轻合唱,不争不斗,只是共鸣。
我仿佛看到城市的灵魂在两者之间摆渡,不急不躁,只求不被遗忘。
午后,我登上轻轨前往索非亚南部的维托沙大道。
这是一条既现代又古老的步行街,街道两旁是书店、咖啡馆、艺术展、古玩摊和涂鸦墙。再往南,就是维托沙山的山脚,山峰常年积雪,阳光照在雪顶,如同一只俯瞰城市的白鹰。
在一间街边咖啡馆里,我喝到当地特有的玫瑰花茶,一位店主指着杯底的花瓣说:“你若看懂它,说明你已经属于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我笑着喝下最后一口,走到街口的喷泉前,那是索非亚市政温泉的出水口,人们排着队接水,有老人,有学生,有一位妈妈为孩子灌水瓶。
我舀了一捧温热泉水抹在脸上,温柔的热度仿佛把整座城市的善意传给我。
我写下:“有些城市不需解释,它们用水温、花香、雪影告诉你——欢迎。”
在市政广场,我遇见一座让我久久驻足的雕像,那是保加利亚诗人赫里斯托·博特夫。
他并非因文名扬,而是因诗而亡。在19世纪末,他为争取民族独立而投身战斗,最后在战火中留下绝笔。他的雕像不高大,却有一种刺穿风中的静默力量。
我翻开一本买自二手书摊的诗集,读到一段他临终前写下的诗句:
“我不是为了胜利而写诗,
而是为了不再沉默。”
我抬头望向雕像的双眼,它仿佛在说:“你走过这里,就要学会不为恐惧沉默。”
我在《地球交响曲》写下:
“城市的骨骼是砖瓦,它的血液,是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人。”
广场对角,是一处小剧场,刚好有一场露天朗诵正在进行。年轻人用母语诵读祖辈的诗句,声音掠过屋檐与钟楼,那种情感之力,比任何大声的呐喊都更直抵人心。
我坐在角落,听完最后一首,悄然起身。
傍晚,我再次登上火车,离开这座静默而深刻的城市。
维托沙山的雪线在车窗外慢慢淡出视野,而心中那片雪与泉交织的柔光却久久未散。
我翻开新的一页,在页脚写下:
“索非亚是石中生火之城,是雪下涌泉之地。它不高声,却足够深远。”
而前方,东欧的风吹向大海。那里有黑海的波光、有古希腊的港口遗址、有阳光下的剧场与城市剧本的另一章——
瓦尔纳,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