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州西部,长门国,赤间关。
这里是明军登陆本州的第一站,如今,却成了他们耻辱的避难所。连绵的阴雨,如同上天无尽的哀泣,已经下了整整三日。冰冷的雨水将营地里的土地化为一片泥泞,也浇熄了东征军心中最后一丝火焰。
败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从大阪城下撤退的道路,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军中士气低落到了冰点,曾经那股高歌猛进、睥睨天下的锐气,在大阪城坚固的石墙和柳生宗矩那如同鬼魅般的忍者面前,被撞得粉碎。
伤兵营里,挤满了在攻城战和那场该死的竹林伏击中幸存下来的伤员,压抑的呻吟声与军医们疲惫的呵斥声,在阴雨中日夜不绝。
对太子“战无不胜”神话的质疑,如同潮湿天气里滋生的霉菌,开始在军中,特别是那些新附的豪强部队中,悄然蔓延。
“……听说晋王殿下的三百亲军,回来的不到十个……” “……大阪城,怕是比地狱还难打……” “……咱们还能打赢吗?还能活着回家吗?”
太子朱慈烺,自撤回赤间关大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中军大帐之内,整整三日,未曾踏出帐门一步。除了李定国每日进去汇报军情,再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云,笼罩在整个大军的权力核心之上。
大帐之内,没有点灯,只有昏暗的天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入。太子独自一人,跪坐在巨大的沙盘前。那上面,是大阪城及其周边地形的精确模型。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三天三夜。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他的脑海中,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一遍遍地、疯狂地复盘着大阪之败的每一个细节。
是自己轻敌了吗?是。山崎之战的惨胜,让他低估了德川家光死守坚城的决心。
是自己冒进了吗?是。在未探明城防虚实之前,便发动了代价高昂的总攻。
是自己无能吗?他看着沙盘上,那座代表着晋王亲军覆没的竹林,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自责。他知道,是自己的胜利,让年少的弟弟产生了建功立业的急切之心;也是自己的疏忽,让他陷入了那场本不该发生的绝境。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场失败,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骄傲、浮躁与不成熟。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赖以成功的核心工具——那支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并非万能。
他可以凭借铁骑在平原上碾碎十万联军,却无法用它去撼动一座坚城。他可以凭借军威让九州大名跪地臣服,却无法阻止黑夜中毒蛇般的暗杀。
他终于痛苦地承认,仅靠现有的军事力量,即便最终能赢,也将是一场血流漂杵的惨胜。那样的胜利,无法达成他“彻底征服”的战略目标,只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片被仇恨浸透的焦土。
他需要一条新的路。
……
在另一座守备森严的营帐内,晋王朱慈增,从长达三日的昏迷中,悠悠转醒。
“水……”他发出了沙哑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王爷!王爷您醒了!”守在床边的侍从官喜极而泣。
晋王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营帐穹顶。身体上传来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回忆起了那片竹林中的地狱。
“我的兵……我的亲军呢?”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因激动而变得尖利。
侍从官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恸。他低下头,不敢去看晋王的眼睛,只是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回答:“王爷……回来的……只有七人。”
轰——!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晋王的脑海中!
三百名与他情同手足的王府亲军,那些在山崎之念中与他一同染血、一同成长的年轻脸庞,就这样……几乎全军覆没?
“啊——!!!”
他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悔恨的咆哮!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任凭刚刚缝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绷带。
是他的冒进,是他的轻敌,是他那可笑的、急于建功立业的虚荣心,害死了他们!
他,朱慈增,是一个罪人!
就在他陷入彻底的自我毁灭的情绪中时,帐帘被掀开,一个高大而又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太子朱慈烺。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眶深陷,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太子哥哥……”晋王看到他,所有的骄傲与伪装都在瞬间崩溃,他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他们……”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亲自拿起一块湿布,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与血迹。
“疼吗?”他平静地问道。
晋王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就记住这种疼。”太子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平静,“这是失败的滋味。也是一场教训的代价。”
他看着弟弟那双充满了悔恨与自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场败仗,错,不在你一人。在你,也在我。”
“在你,是错在轻敌冒进,将袍泽的性命,当成了自己博取功名的赌注。”
“在我,”太子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是错在被一连串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战争的残酷与无情。是我这个主帅的骄傲,才让你产生了可以轻易取胜的错觉。你麾下将士的血,一半,流在你的手上;另一半,则记在我的账上。”
这番话,让晋王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兄长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将最大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记住,慈增。”太子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那双年轻的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成熟与冷酷,“在这片土地上,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误,都会被放大成无法挽回的灾难。这不是一场可以让你我试错的儿戏,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这场教训,很疼,但也很及时。它教会了你,也教会了我,该如何去打接下来的仗。”
“现在,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而是活下去,养好伤,然后,亲手去为你的弟兄们,复仇。”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晋王那颗濒临崩溃的心。他看着兄长那双坚毅的眼睛,所有的软弱与悔恨,都在这一刻,被一股更为深沉、也更为坚定的火焰所取代。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性格,在这一刻,由之前的骄傲转为沉郁。
当太子走出晋王的营帐时,天,已经放晴。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无比清澈的蔚蓝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
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回中军大帐,那张憔悴的脸上,再无半分迷茫,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精密机械般的计算与决然。
“来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地中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速来中军大帐,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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