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翼城县卢象升的行营,踏上前往京师的漫漫长路,李定国的心便一直如同被悬在万丈悬崖之上,七上八下,无处着落。
他与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这三个同样被东厂提督曹化淳“特别关照”的少年,虽然不再像普通俘虏那样被粗绳铁链捆绑,饮食上也从馊臭不堪的牢饭换成了能勉强下咽的行军兵粮,但那种身不由己、前途未卜的巨大恐惧,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日夜禁锢着他们,让他们时刻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押解他们的,是数十名精悍干练的东厂番役和锦衣卫缇骑,个个面容冷峻,目光如鹰,将他们围在中央,严密看管。为首的东厂提督曹化淳,则大多数时候都安坐于马车之中,偶尔才会掀开帘子,用他那双总是带着一丝虚假和煦笑意的细长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们几眼,那眼神深不见底,让李定国每次接触到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与不安。
沿途所见,从山西的满目疮痍,到直隶的相对安定,都给这些少年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孙可望依旧桀骜,只是眼中多了警惕;刘文秀愈发沉默,默默观察;艾能奇则显得最为躁动。而李定国,在最初的恐惧之后,反而强迫自己冷静,努力从曹化淳及其手下的每一个细微举动中,揣摩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的真实意图。
十数日的跋涉之后,雄伟壮丽的北京城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其天朝上都的威严气势,让这些少年心中同时涌起渺小与敬畏。他们未被送入刑部大牢,而是被曹化淳直接带入皇城边上一处戒备森严的东厂秘所,分别安置,等待着最终的命运裁决。
又在提心吊胆中等待了数日,曹化淳终于再次出现。他命人送来崭新的青布长衫,让他们沐浴更衣,又仔仔细细教导了他们一番面圣时的宫廷礼仪,最后才意味深长道:“能否抓住这泼天机缘,就看你们各自的造化了。在陛下面前,莫要耍小聪明。”
李定国等人心中一凛,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在一名老太监的引领下,四名少年怀着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亦步亦趋地穿过幽深寂静的宫巷,最终来到了一处更显内敛与威严的偏殿。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年轻的大明皇帝朱由检身着玄色暗龙纹常服,端坐御案后批阅奏折,身旁只恭敬侍立着掌印太监王承恩。当李定国等四人被引入,战战兢兢跪倒叩首高呼万岁时,朱由检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四个少年。孙可望脊背微挺,透着不甘;刘文秀头颅低垂,沉静恭顺;艾能奇浑身微颤,难掩恐惧;而李定国,虽也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在叩首间隙,用眼角余光飞快观察着天子与殿内,那双清澈眸子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强烈的求生欲。
“都抬起头来,回话。”朱由检的声音平静无波。
四名少年闻言一颤,缓缓抬头,依旧不敢直视。
“尔等便是张献忠帐下那几个‘孩儿’?”朱由检淡淡问道,“姓名?年岁?在贼军中做过何事?可曾读书?可曾……杀过人?”
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三人大多照实回答,声音或高或低,难掩紧张。轮到李定国时,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地回道:“罪囚李定国,年十一。被张献忠裹挟后,多在后营打杂,运送军需。粗识几字,乃营中老先生所教。至于杀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战场之上,为求活命,罪囚……被迫举刀自卫过。”
这份超乎年龄的冷静与坦诚,让朱由检多看了他两眼。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眼前这几个少年,尤其是这个李定国,还有那个眼神中带着桀骜的孙可望……他们身上那股在血火中磨砺出的坚韧、早熟,以及对生存的极致渴望,是寻常少年断然不具备的。
“两蹶名王,天下震动……” 不知为何,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响!他仿佛看到了一幕幕未来血与火的战场——眼前这个年仅十一岁的瘦弱少年李定国,在十数年之后,竟会成长为一名令敌寇闻风丧胆的绝世统帅,他将亲手埋葬伪清的两位亲王,其赫赫武功,足以光耀史册,威震天下!而他身边的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也无一不是能征善战、独当一面的大将!
朱由检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们必须为朕所用!他们的忠诚,必须属于大明!他们的武功,必须用来为大明开疆拓土,扫平寰宇!”
一个无比大胆、也无比宏伟的计划,在他心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型!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下方那四个因他的长久沉默而愈发紧张不安的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尔等虽出身贼巢,为虎作伥,然皆是年幼无知,尚有璞玉之质,若加雕琢,或可成器。朕不问尔等过往,只看尔等将来!”他微微停顿,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四人因紧张而略显苍白的脸庞,“朕且问你们,若朕给你们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让尔等学习圣贤文章,精研武艺兵法,将来为朕、为大明江山社稷效死力,尔等……可真心愿意?”
四名少年闻言,皆是浑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李定国第一个反应过来,重重叩首:“草民李定国,真心愿意!愿洗心革面,为陛下效死!求陛下给草民一个机会!”孙可望等人也连忙跟着叩首称愿。
“好!”朱由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微笑,“记住你们今日之言!从今往后,你们便不再是贼首的‘义子’,也不再是流寇中的‘孩儿军’!”
他转向王承恩:“王大伴,朕已在京郊南海子择定一处旧有皇家苑囿,你即刻派人修缮,改建为‘羽林卫学’!务必安全隐秘。 先将这四个孩子好生安置其中,挑选可靠内侍宫人照料起居。”
“至于教导,”朱由检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四个少年身上,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许,“朕会亲自为尔等挑选太傅名师,教授尔等《四书五经》、历代史鉴,务使尔等明忠奸,辨善恶,知忠君爱国之大义!朕也会亲自考较尔等学业,甚至……亲自为尔等讲解一些治国用兵、权谋策略的心得!尔等,便算是朕的亲传门生了!”
此言一出,连王承恩都差点失态!皇帝竟要亲自教导这些曾经的“贼子”,视若门生?!这圣眷……未免太过!
朱由检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武艺骑射,朕亦会简拔京营及朕的御前班直中最顶尖的教习,对尔等进行最严苛的军事训练!朕要你们将来不仅能安邦定国,更能开疆拓土,成为国之利刃!”
他看着下方那四个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继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正拼命磕头谢恩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深邃莫测的光芒。他心中暗道:“朕不仅要培养他们,朕还要将更多忠勇将士的遗孤、以及那些在流寇中被解救出来的可教化少年,一同送入这‘羽林卫学’!他们将是朕的‘羽林孤儿’,是未来为大明开疆拓土、扫平不臣的英雄!”
“王承恩,”他最后吩咐道,“带他们下去,好生安置。告诉他们,他们的‘新生’,自今日始。莫要辜负了朕的苦心与期望。”
“奴才遵旨!”
李定国四人被带离御书房时,依旧感觉如在梦中。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将彻底不同。朱由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播下的这些“种子”,将来或许会成长为参天大树,也可能是噬主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