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梆子声沉沉响起,沈娇娇猛地回过神,慌乱起身:“该......该歇着了。”
转身时裙摆扫过案角,带起一阵风,将未干的墨迹吹得微微发皱。
身后传来轻笑,带着几分了然:“好,明日......我定不负娘子的心意。”
......
孟轩的院子地段极好,毗邻云州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平日里车马喧嚣,热闹非凡。可偏偏离贡院有着不近的距离,每日往返,着实要费些脚程。
不过倒也不觉得恼,这一方小院虽不紧邻贡院,却胜在幽静,正适合静心读书备考。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孟家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了贡院一条街外。
陆谨言掀开马车帘子,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青色衣领。
天气虽已转暖,清晨的风却仍带着丝丝凉意,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子里。
他深吸一口气,与孟轩一起踏步朝着贡院走去。
远远望去,贡院那朱红色的大门庄严肃穆,门前早已聚集了不少考生。他们或神色紧张,或胸有成竹,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气氛既压抑又充满期待。
云州府向来不同于普通府城,因其经济繁荣、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在朝廷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正因如此,云州知府享有超等待遇。
一般知府不过正五品,而云州知府却是从四品,虽说比不上京畿之地的正四品,但在一众府城中也算是独树一帜,足见云州府的重要性。
贡院朱漆大门在三声锣响中吱呀开启,潮湿的桐油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陆谨言随着人流缓步踏入。
监考官的铜锣声在甬道回荡,考生们如雁阵般排列整齐。作为县案首,陆谨言被引至前排第三号舍。
场中骤然安静,监临官展开黄绸题卷:“首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议论声如潮水退去,陆谨言指尖抚过冰凉的镇纸,目光掠过四周。
邻座的白面书生已在奋笔疾书,笔尖划破纸张的沙沙声令人焦躁,而远处角落,有考生正对着题目抓耳挠腮。
陆谨言垂眸,将《大学章句集注》在脑中徐徐展开。
这短短九字,朱熹批注过百行,程颢程颐各有见解,可他不愿重复先贤陈言。
砚台里的松烟墨渐渐晕开,陆谨言提笔悬腕。
他忽然想起前日途经云州文庙,看到碑文上记载本朝最年轻的从四品知府,正是以“明德”破题高中。
此刻窗外风动竹影,他终于落笔,墨痕如游龙,在素纸上写下:“明德非独修身之要,实为治国之基......”
墨汁在砚池中荡开的涟漪尚未平复,陆谨言便听见场中此起彼伏的翻纸声。
那些窸窣响动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在寂静的考舍间织成无形的网,唯有他案头的桑皮纸依旧素白如雪。
当“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题目掷地有声传来时,羊毫笔杆在他指节间转了个漂亮的弧度,砚台边缘凝着的墨珠却突然坠入池中,惊起满池星子。
这七字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往年应试者多描摹金銮赐宴的煊赫,或是醉心于长安花市的繁华,却鲜少有人触及科举背后的家国担当。
笔尖悬在纸面三寸,墨滴将坠未坠。他忽然想起云州知府衙门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想起夫子说过“文章当如药石,可医天下”的箴言。
羊毫骤然落下,力透纸背:“骅骝踏碎青云路,不羡长安一日春。”八个字如寒锋出鞘,既写尽骏马破云的壮志,又以“不羡”二字道破淡泊襟怀,将个人功名升华为济世之志。
梆子声第三次在贡院上空回荡,陆谨言搁下被摩挲得温润的羊毫,目光扫过案头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墨迹深浅交错,既有方才破题时力透纸背的浓墨,也有修改试帖诗时轻盈如蝶的飞白,十二张桑皮纸几乎铺满半张考案,像一幅记录着文思跌宕的水墨长卷。
他先将《大学》义理的批注逐字核对,烛火在字里行间跳跃,恍惚间竟与昨夜孟轩在油灯下为他校勘典籍的场景重叠。指尖抚过“明德兼济天下”的批注,陆谨言特意加重的笔锋微微凸起,那是他坚持摒弃程朱旧注,自出机杼的心血。
接着是试帖诗,“骅骝踏碎青云路”的“踏”字,他反复斟酌三次才定下。
外面的日影已斜,陆谨言不慌不忙取出誊写用的明黄宣纸,这种专为府试准备的贡纸质地厚实,迎着光可见暗纹里的云纹图案。
他蘸饱新磨的松烟墨,狼毫在纸面游走如行云流水,每个字都与草稿上的字形严丝合缝,却又因誊写时灌注的气韵,生出截然不同的风骨。
当最后一个落款的“谨言”二字收锋,陆谨言恰好听见梆子声与铜锣声同时响起。
......
暮色给贡院朱漆大门镀上一层暗红,陆谨言随着人流步出龙门。
石板路上积着薄尘,几个相熟的学子迎面走来,彼此只草草拱手颔首,平日里的谈笑风生荡然无存。
有人目光涣散盯着地面,有人攥着空无一物的袖袋喃喃自语,空气中浮动着酸涩的墨香与汗味,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马车车辕吱呀作响,陆谨言掀开缀着青布帘的车门,车厢内的软垫还残留着清晨离家时的余温。
他整个人瘫靠上去,脑袋重重磕在檀木窗框上,眼前仍晃动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府试是场硬仗,四书义理诘问之深,试帖诗韵脚刁难之奇,远比县试时翻了数倍。
此刻他连抬手揉太阳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酸胀从肩颈蔓延至指尖。
忽然,一阵凉风钻入车厢,陆谨言猛地睁眼,只见帘子被人撩起,孟轩身形一闪,跨进车厢。
他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凌乱地垂在额前,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满是倦意,眼底乌青浓重,唇角的弧度也透着几分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