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贾悦正对着妆匣理鬓角的珠花。
春桃捧着青缎面的披风站在身后,铜盆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映得妆镜里的人影都暖融融的。
可她望着镜中自己微抿的嘴角,指尖却在妆匣边缘轻轻叩了两下——这是她筹划时的惯常动作。
\"昨日沈公子说北静王府侧妃的丫鬟总往梨香院送东西,\"她垂眸盯着妆匣里那方并蒂莲帕子,帕角的墨渍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再加上那丫鬟腕上的红绳...宝钗妹妹的局,怕是早和王府缠成了网。\"
春桃将披风搭在她肩上,轻声道:\"姑娘可是要引她们自己露尾巴?\"
贾悦抬眼,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眉峰:\"去叫小翠来。\"
不多时,小翠攥着一方素笺进来,发顶的珠花因走得急微微晃动:\"姑娘?\"
\"你拿这张字条去绣房外,\"贾悦将素笺递过去,\"故意掉在廊下,然后去前院帮张妈妈搬针线筐,要让经过的人都看见你不在附近。\"
素笺上赫然写着\"北静王府欲联姻贾府,恐损嫡女名节\"几个字,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松烟香。
小翠虽不解,却依言应了,出门时裙角扫过门槛,发出细碎的响动。
贾悦站在廊下望着她的背影,晨雾里传来鹦鹉的啼叫,惊得竹帘一阵晃动。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小玉佩——这是昨日沈墨塞给她的,说是\"添个耳报神\"。
此时玉佩贴着肌肤,倒像颗滚烫的小太阳,烫得她心跳都快了些。
约莫半柱香工夫,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贾悦往廊角的海棠树后一躲,便见莺儿从东角门闪出来,鬓边的珍珠簪子在雾里忽明忽暗。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素笺,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白得像刚下的雪,转身就往蘅芜苑跑,裙裾带起的风卷得地上的枯叶打了个旋儿。
\"跟紧了。\"贾悦对树后闪出来的小丫鬟秋菊低语。
秋菊应了声,提起裙摆追上去,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
日头升到屋檐角时,秋菊回来了,鬓边的绒花歪在耳后。
她喘着气凑近贾悦:\"姑娘,我躲在蘅芜苑后窗底下,听见宝姑娘和莺儿说话呢。\"
贾悦正捧着茶盏,闻言指尖微顿,茶盏里的涟漪晃碎了映着的日影:\"说什么?\"
\"宝姑娘把字条撕得碎碎的,\"秋菊咽了口唾沫,\"她骂那丫鬟没脑子,又说'北静王府的人催得紧,再不动手,等老太太起了疑就难办了'。
莺儿说'下回诗会咱们在酒里下点东西,让五姑娘当众出丑',宝姑娘就说'要做得像意外,别让人抓着把柄'...\"
贾悦的指节慢慢攥紧了茶盏,青瓷上的冰裂纹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簌簌落瓣,有片粉白的花瓣飘进窗来,落在她膝头,倒像滴要化不化的泪。
\"春桃,\"她突然开口,\"去把我那支湘妃竹簪子拿出来,再挑件月白缎子的衫子。
老太太午后要在沁芳亭赏花,我得去陪陪。\"
午后的沁芳亭飘着桃花香,贾母斜倚在湘妃竹榻上,身边堆着几个绣墩。
贾悦刚走近,就见她正把剥好的荔枝喂给鹦鹉,见了贾悦便招招手:\"悦丫头来得正好,来尝尝这荔枝,刚从南边送过来的。\"
贾悦福了福身,在贾母下首的绣墩上坐下。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荔枝,指尖却在荔枝壳上轻轻一掐,鲜红的汁水渗出来,像血:\"老太太,孙女儿近日听见些闲言碎语,说有人借着王府的名头在府里搅和...\"
贾母的手顿在半空,鹦鹉\"扑棱\"一声飞上竹帘:\"搅和?
什么搅和?\"
贾悦从袖中取出那张被撕碎又拼好的素笺,递过去:\"昨日在廊下拾到这张字条,说北静王府要联姻。
可孙女儿记得,上月大哥哥才去王府送过礼,王爷根本没提过联姻的事。\"她顿了顿,又从另一个袖中取出半张匿名信,\"这是前日诗会上那丫鬟说的'密信'残页,您瞧这墨色——和字条上的,是不是一般无二?\"
贾母接过两张纸,老花镜滑到鼻尖。
她眯着眼睛比对片刻,指尖重重敲在石桌上:\"好个借刀杀人!\"
王夫人正坐在另一侧剥莲子,莲子壳\"咔嗒\"掉在地上。
她抬头时鬓角的珍珠钗晃了晃,勉强笑道:\"老太太莫要动气,许是底下人胡说...\"
\"胡说?\"贾母扫了她一眼,\"昨日那丫鬟指认莺儿,今日又冒出这字条。
你且说说,蘅芜苑的人,怎么总跟这些腌臜事搅在一起?\"
王夫人的脸顿时白了,莲子盘\"当啷\"掉在石桌上,莲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她慌忙去捡,指甲盖都泛了青:\"是...是我管教不严,回头我就去蘅芜苑...\"
\"罢了。\"贾母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贾悦脸上,温和了些,\"悦丫头倒是心细,比我那几个糊涂的孙女儿强。\"
贾悦垂眸浅笑,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方帕子。
风掀起亭角的流苏,吹得她鬓边的湘妃竹簪微微晃动,倒像在应和着什么。
晚间,贾悦房里的烛火跳了三跳。
春桃正给她拆头发,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秋菊掀开门帘进来,压低声音:\"姑娘,周瑞家的来说,老太太刚把大太太请去了上房,屋里的灯到现在还亮着。\"
贾悦望着镜中跳动的烛影,忽然笑了:\"春桃,把那壶桂花酿热了。\"
春桃应着去了,铜壶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响。
贾悦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晚风裹着花香涌进来。
月亮悬在西厢房顶上,像枚浸了水的玉,把地上的影子都泡得模糊了。
\"宅斗之势,\"她对着月亮轻声道,\"已非你死我活,而是谁先掌握主动。\"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梆子声。
更夫的声音远远飘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贾悦望着远处上房透出的灯光,眼尾微微上挑。
她知道,等那灯灭了,会有更要紧的人被请进去。
此时,贾母正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对站在门边的琥珀道:\"去把凤丫头叫来,我有话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