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尔的钛合金支架每次拔出泥沼都带着撕扯皮肉的声响。盐渍化的滩涂布满晶状尖刺,像被碾碎的巨大鱼鳞。他弯腰抓了把发白的泥土,指腹立刻被盐晶割出细密血珠,血滴渗入龟裂的地缝,转瞬结成珊瑚红的冰花。
五步外,招潮蟹的尸堆在正午阳光下泛着珍珠母光泽。公蟹的螯钳仍保持着求婚舞的弧度,母蟹腹部的卵囊却干瘪如晒皱的葡萄。阿米尔用树棍拨开尸堆,发现底层蟹壳已与盐晶长成一体,仿佛这片滩涂正在将死物制成琥珀。
去年栽下的红树林幼苗蔫垂着,根系像被烫伤的血管般蜷曲。阿米尔跪地时,盐粒刺破工装裤扎进膝盖。卷尺拉出两米刻度,第三棵幼苗在丈量时突然拦腰折断,截面露出海绵状的坏死组织。
30个蓝色标记牌散落四周,仅存的两片绿叶在热浪中卷边。他凑近观察幸存幼苗的叶脉,发现盐晶已顺着气孔侵入叶肉,在叶绿体间筑起微型城堡。五十米外的排污口正吐出灰绿色泡沫,咸腥味里混着金属灼烧的焦臭。
潮水涌来时,阿米尔正试图用衬衫为幼苗遮阳。钛合金支架突然在湿滑的盐壳上打滑,他摔进半米深的废水坑。污水渗入支架关节,冒出细小的电解气泡。挣扎起身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硬物——是去年环保组织埋设的监测仪残骸,芯片上的日期定格在红树林灭绝前三天。
远处传来柴油机轰鸣,淡化厂的巡逻艇正在逼近。保安用扩音器喊出驱逐令,声波震落枝头最后一片残叶。阿米尔将监测仪残骸塞进工具包,盐粒在金属表面蚀刻出新的纹路,像幅未完成的死亡地图。
夕阳将滩涂染成铁锈色时,阿米尔在尸堆旁发现只垂死的招潮蟹。螯钳神经性地开合,在盐壳上刮出\"SoS\"的划痕。他捧起这最后的活物走向潮线,海水却裹着新排放的废水漫上滩涂。螃蟹在他掌心剧烈抽搐,最终僵成盐雕。
返程路上,钛合金支架的铰链已被盐晶卡死。阿米尔拖着右腿跋涉,身后留下一道深沟。月光下,盐渍裂痕如同闪电劈开滩涂,裂缝深处隐约可见上季沉没的抗议标语牌残片。
渔民贾西姆的独木舟卡在排污口栅栏处,船底渗出的浑浊液体泛着金属光泽。他伸手想推开漂浮的塑料垃圾,掌心却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淡化厂的保安在监控镜头里比划驱逐手势,高压水枪突然启动,混着氯气的废水将船头蚀出拳头大的窟窿。
“这是祖父用吉大港红木造的!”贾西姆的吼声淹没在机器轰鸣中。他跪在船尾舀水,铝制水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午后的阳光穿透船底破洞,在污水表面投射出扭曲的彩虹,像条勒紧渔民脖颈的毒蛇。
凌晨四点的滩涂上,萨米娜的陶罐阵列排成新月形。这是她从曾祖母的陪嫁品里抢救出的最后七只陶罐,罐口凝结的水珠带着铁锈味。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雾时,环保局的电动巡逻车碾过红树林残桩,罚单打印机吐出“非法取水”的指控。
“你们的水管每天漏掉三吨!”萨米娜扯开围巾,露出颈部被盐水灼伤的疤痕。执法人员没收陶罐时,罐体不慎撞上巡逻车的镀铬保险杠。陶罐完好无损,车漆却剥落出蛛网状裂痕。
阿米尔把招潮蟹尸体装进证物袋时,淡化厂经理的奔驰车扬起盐尘停在他身后。“红树林可以补种,”经理递来的合同上印着赔偿金额,“你的腿也该换新支架了。”
钛合金支架突然在盐渍地面打滑,阿米尔摔进废水沟。他挣扎起身时,摸到沟底沉积的金属碎屑——这是3个月前抗议者烧毁的检测仪残骸。污水渗进支架关节,冒出细小的电解气泡。
阿米尔的铁锹柄已被盐晶蚀出蜂窝状的凹痕。他杵着这把残破工具站在防波堤上,混凝土浇筑的堤面布满裂痕,像老人皴裂的脚后跟。夜光藻的蓝绿色幽光随浪涌明灭,照亮他钛合金支架上凝结的盐霜,每粒晶体都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型彩虹。
远处淡化厂的探照灯刺破海雾,方形厂区轮廓倒映在磷光闪烁的海面,宛如漂浮的钢铁棺椁。潮水漫过他白天插下的枯苗标记杆时,塑料浮标突然爆裂,残片被浪推回脚边,边缘沾着招潮蟹的碎螯。
萨米娜的陶罐擦过防波堤护栏,发出风铃般的轻响。37个空罐用渔网兜着,在她后背勒出紫红色的网格印记。昨夜被收缴的第38个陶罐,此刻应该躺在环保局的证物室,罐底还粘着她用指甲刻的潮汐标记。
她看着阿米尔在堤上投下的剪影,想起丈夫去年沉海的骨灰罐。那个粗陶罐子也曾在月夜泛着微光,直到淡化厂的排水管将其卷入漩涡。咸涩的海风突然转向,将她鬓角的白发吹进嘴角,发丝间还缠着粒未洗净的夜光藻。
退潮的轰鸣声响起时,阿米尔转身走向滩涂。钛合金支架刮擦混凝土堤面,在死寂的夜里锯出刺耳鸣叫。萨米娜蹲下身,手指抚过护栏上干涸的藻痕——那些荧光物质正在水泥里扎根,像某种不祥的苔藓。
阿米尔的支架陷入滩涂瞬间,夜光藻突然集体熄灭。黑暗中有金属电解的嘶嘶声从他腿部传来,盐晶在支架关节处爆出细小的蓝色火花。他摸出防水手电筒,光束里浮现出萨米娜投在滩涂上的扭曲身影,仿佛溺毙者的亡灵。
阿米尔的钛合金支架刮擦盐壳的声响,像砂纸打磨头骨般刺耳。他弓着腰向前推进,每步都在惨白的滩涂上犁出20厘米深的沟壑。飞溅的盐粒在空中形成微型沙暴,打在萨米娜的陶罐上,发出细密的叮咚声,宛如死神在清点硬币。
萨米娜数到第37个陶罐时,右手小指被锋利的罐口划破。她将血珠抹在罐身,暗红很快被盐晶吸成褐斑。这些陶罐沿防波堤排列成新月阵,罐口斜指夜光藻最稠密的水域——那里曾是她丈夫下网捕捞银鲳的黄金位置。
第一波潮水漫过滩涂时,阿米尔的沟壑已延伸至防波堤根基。咸涩的浪花涌入陶罐,在罐内壁留下环状盐渍。萨米娜跪地调整罐口角度时,听见某个陶罐发出空灵的嗡鸣——那是潮水与罐体共振的频率,与她丈夫生前吹的海螺号角声分毫不差。
阿米尔瘫坐在堤坝缺口处,支架关节里的盐粒正与钛合金发生缓慢反应,渗出蓝绿色的电解液。他望着萨米娜在陶罐间穿梭的背影,恍惚看见十年前带领村民抗议淡化厂的老祭司。那人被潮水卷走时,黑袍在浪尖翻涌如垂死的蝠鲼。
黎明前的黑潮吞没滩涂时,萨米娜点燃最后支蜡烛。跳动的火苗映出阿米尔的沟壑网络——那些纵横交错的盐渍刻痕,恰好穿过她摆放的陶罐阴影。夜光藻的幽蓝与烛光交融,在滩涂上投射出巨大的心电图,每个波峰都对应着陶罐的方位。
阿米尔用锈刀在堤坝刻下日期,刀刃刮落的混凝土碎屑坠入心电图波谷。涨潮的浪头突然变得狂暴,卷走三只边缘的陶罐。萨米娜扑向最近那只时,咸水灌进鼻腔的灼痛让她想起丈夫葬礼那日,海风卷着骨灰扑面的触感。
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雾时,淡化厂的排水管准时喷发。滚烫的浓缩盐水冲散夜光藻群,咸涩蒸汽在滩涂织成尸布般的白幕。萨米娜跪在逐渐模糊的心电图纹路上,手指抠进阿米尔的沟壑,指甲缝里塞满盐晶与死藻的混合物。
潮水退尽后,滩涂上只剩凌乱的鞋印与罐痕。阿米尔的钛合金支架深深插在堤坝裂缝里,像座微型纪念碑。萨米娜收集到二十三只残破陶罐,其中一只内壁粘着半片招潮蟹螯钳——那锯齿状的弧度,与她丈夫临终时痉挛的手指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