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乌拉那拉府的重檐歇山顶,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正厅内茶香袅袅,却掩不住剑拔弩张的气氛。明玉策马离去的蹄声还未散尽,觉罗氏已拍案而起,头上金簪的流苏乱颤:“玉宁!你今日若不说清楚,我便请家法!”
玉宁垂首盯着茶盏中浮沉的碧螺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箭疤。那道疤痕早已褪成淡粉色,却仍让他想起五年前喀尔喀夜袭时,明玉在军帐中为他包扎伤口的模样,她那时不过十四岁,却镇定地撕开裙摆为他止血,草药混着雪松香的味道至今萦绕鼻尖。
“哥哥可知,明玉姐姐为何总戴着护腕?”筱悠忽然轻声开口,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胤禛会意地递过鎏金匣,匣中狼牙簪的银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那年你昏迷三日,她翻遍漠北寻来百年老参,自己却因连夜赶路坠马伤了手腕留下了疤痕。”
玉宁猛然抬头,茶盏当啷翻倒,滚烫的茶水泼湿了费扬古的玄铁护腕。老将军却浑不在意,拎起那支簪子冷笑:“当年你高烧不退,是这丫头冒雪进山采药,差点冻掉三根手指!”簪尾蒙文长相守的刻痕刺得玉宁眼眶发酸,他忽然想起昏迷时萦绕鼻尖的苦药味,原以为是军医的手笔,却不想是这丫头……。
觉罗氏扯开玉宁的袖口,露出那道淡粉色的箭疤:“你以为这伤是怎么好的?明玉丫头把祖传的雪蟾膏全用在你身上!她阿玛气得要动家法,她却说玉宁哥哥的命比雪蟾膏金贵万倍!”老妇人泪珠砸在青砖上,“完颜家为何世代于我们交好,当年她祖父为救你爹,胸口挨了三箭还撑着送你爹出重围!那是救命之恩啊!你付过付了这丫头,我就打死你。”
记忆如潮水漫上。十四岁的玉宁躺在营帐草席上,高热灼得视线模糊。苦涩的药气里,明玉用布条蘸着温水给他擦拭额头,手腕缠着的纱布渗出血迹。她哼着漠北童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玉宁哥哥,等你好了,教我雕小马……”
“那时你昏迷中攥着这丫头的衣角不松手。”费扬古突然将半块玉佩拍在案上,羊脂白玉上染着暗褐血渍,“这玉佩她贴身戴了十年,直到上月替你挡箭才碎成两半。”
玉宁猛然起身,紫檀椅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声响。他想起半月前剿匪时,明玉突然纵马撞开射向他的流箭。当时她笑着抹去嘴角血丝说手滑,原来那支箭穿透了她怀中的玉佩,这傻丫头怎么不和他说呢。
秋风卷着银杏叶扑进窗棂,宁楚克抱着布老虎蜷在胤禛怀里酣睡,金铃铛随着呼吸轻颤。玉宁望着妹妹腕间的翡翠镯,突然哑声道:“我不是不愿,不是不喜,而是我根本配不上他。”
正厅霎时寂静,玉宁攥紧茶盏,指节泛白:“五年前喀尔喀夜袭,我眼睁睁看着三百亲卫为护我而死。如今匪患未平,朝中主和派虎视眈眈,我拿什么给她安稳?”他喉结滚动,“她该配个能日日陪她雕木刻玉的夫君,而不是跟着我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糊涂!你糊涂”费扬古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跳起寸许,“当年你娘嫁我时,老子连像样的聘礼都凑不出!”老将军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刀疤惊心怵目,“这道疤是你娘亲手缝的,她说嫁的是人不是聘礼!”
觉罗氏恨铁不成钢,腕间佛珠啪嗒断裂,沉香木珠滚落满地。筱悠俯身拾起颗珠子,突然轻笑:“大哥可还记得,八岁那年你雕木马划伤手,明玉姐姐连夜翻墙送药?”她指尖抚过木珠上细微的划痕,“那年她七岁,为采止血草摔下山坡,膝盖现在还有道疤。她一直都在默默的保护你。”
玉宁瞳孔骤缩。记忆如开闸洪水,八岁生辰那夜,明玉瘸着腿翻进他卧房窗棂,发间银铃沾满草屑。她掏出个染血的布包,里头是碾碎的紫珠草:“我的嬷嬷说这个止血最灵!”月光下她膝盖肿得发亮,却笑得眉眼弯弯。
“你以为她为何年满二十未嫁?”胤禛忽然开口,手指规律地轻叩案几,“三年前科尔沁世子携万金求亲,被她当众拒绝了。”他抖开卷轴,泛黄的战报上朱批刺目:完颜氏女独闯匪寨,擒贼二十三人。
玉宁猛然抢过战报,指尖抚过正月十七的字样。那日他奉旨回京述职,途中遭遇雪崩,原来竟是明玉为他荡平了匪患。战报边缘晕开的墨渍,像极了那年她摔进雪地时,掌心蹭破渗出的血珠。
“这傻丫头刚还问我。”觉罗氏从袖中掏出封信,“问能不能用漠北三万铁骑当嫁妆。”歪扭的字迹力透纸背,“玉宁哥哥要是嫌嫁妆寒酸,我就把敌人的金库搬来!”
玉宁颤抖着接过信纸,仔细地看完明玉的每一个字,他突然想起今晨练武时,明玉的红衣掠过墙头,抛来的蟹黄酥用松鹤纹油纸包着,正是他当年手把手教她刻的木模。
“大哥可知这簪子为何嵌的是银纹?”筱悠将狼牙簪推到他眼前,“完颜家族规,传媳不传女。她阿玛本要将狼牙赐给次子……”话音未落,玉宁突然抓起簪子冲出门外。
秋风卷起满地银杏,玉宁策马狂奔,暮色中胭脂色身影勒马回望,明玉发间银铃与战马銮铃和鸣如歌。他嘶声喊出埋藏十余年的心意:“我身无长物,唯有一颗真心,你还要不要?”
明玉突然策马冲来,胭脂色披风猎猎如旗。马蹄溅起的尘土迷了玉宁的眼,再睁眼时唇上已落下温软触感,混着药香的雪松气息席卷而来。“等这话等了十五年。我还以为永远等不来了呢!”她将狼牙簪插入发髻,“嫁妆我自带,你人来就行!”
玉宁解下身上的大氅裹住怀中人:“这次换我来追你。”他指尖抚过她腕间旧疤,“我要追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