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盯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封密信。信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他反复展开又合上多次。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李进忠佝偻着背站在阴影处,声音压得极低。
\"王安那边安排妥当了?\"朱常洛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回殿下,王公公已联络了通州码头上可靠的漕船,今夜子时在东华门接应。
李进忠向前半步,烛光映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只是...离了这宫墙,便再难回头了。\"
李进忠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这是老奴准备的衣物,请殿下更衣。\"
朱常洛展开那套灰扑扑的太监服饰,粗布摩擦掌心的触感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长子,郑贵妃派人克扣炭例,他和母妃王恭妃冻得抱在一起发抖。如今想来,或许那时就该明白,在这紫禁城里,不得宠便是原罪。
\"殿下,老奴斗胆...\"
李进忠突然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此去凶险万分,若有不测...\"
\"起来吧。\"
朱常洛换上太监衣服,竟意外合身。他低头看着的太监,忽然发现对方背驼得更加厉害了。
\"进忠,孤人能信任你吗?\"
李进忠浑身一颤,抬起浑浊的泪眼。那一刻朱常洛恍然惊觉,或许比那些满口忠孝的朝臣更值得信任。
李进忠是二十一岁才进宫的,入宫后隶属于太监孙暹,凭借认识字进入甲字库当值。后请求做皇长孙朱由校母亲王才人的典膳,期间巴结上了大太监王安的下属魏朝。魏朝在王安面前举荐他,使他得到王安赏识,他是朱常洛生母王氏的心腹。
子时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李进忠猛地抬头:\"时辰到了。\"
朱常洛最后环视重华殿——描金彩绘的梁柱,御赐的青铜香炉,案头未批完的奏章。十几年的光阴,最后能带走的竟只有袖中一枚太子印玺。他深吸一口气,跟着李进忠闪入殿后暗道。
暗道潮湿阴冷,朱常洛的布鞋很快被积水浸透。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黏腻触感,不知是青苔还是更污秽的东西。这条鲜为人知的密道通往东华门附近的废井,是先帝嘉靖年间为防宫变所建。
\"殿下当心台阶。\"
李进忠举着微弱的灯笼在前引路。转过一个急弯时,灯笼突然熄灭,两人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朱常洛心跳如鼓,后背紧贴湿滑的墙壁。远处隐约传来盔甲碰撞声——是巡夜的锦衣卫。他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前面就是出口。\"李进忠的声音带着喘息。老人摸黑推开头顶的木板,一丝月光漏了进来。
爬出废井的瞬间,夜风裹着槐花香扑面而来。朱常洛贪婪地呼吸着,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嗅到宫墙外的空气。月光下,他看见一个魁梧身影立在井边梧桐树下。
\"臣贺六,恭迎殿下。\"
锦衣卫千户贺六单膝跪地,这位曾受朱栩钧和萧如薰看重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此刻穿着太监杂役服。
\"贺将军请起。\"
\"按计划,臣已备好运送夜香的马车。\"
贺六指向树丛后的板车,那股刺鼻气味即使隔着数丈也清晰可闻。\"委屈殿下暂藏其中,待出了东华门再换乘。\"
朱常洛胃部一阵抽搐。夜香车——皇宫每日运送粪污的车辆,确实是最不会引人怀疑的选择。他苦笑着想,自己这个太子,终究还是与污秽脱不开干系。
\"殿下,请快些。\"
李进忠已经掀开板车上的草席,露出下方特制的夹层。朱常洛咬咬牙,蜷身钻入那个狭小空间。腐臭气息顿时充满鼻腔,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呕出来。
板车吱呀呀开始移动。每一次颠簸都让朱常洛的肋骨撞击木板,疼痛中他数着车轮转动的次数来分散注意力。三百七十二下时,车突然停了。
\"站住!这时辰还出宫?\"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道。
\"军爷明鉴,老奴是慈庆宫的杂役太监。\"
李进忠的声音谄媚得陌生,\"王总管染了风寒,御医说要熏艾消毒,这不,连夜清理秽物...\"
\"打开看看!\"
草席被掀开的刹那,朱常洛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月光透过木板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一滴冷汗滑入眼角,刺痛难忍。
\"臭死了!快滚!\"
守卫显然被气味熏得受不了。草席重新盖上时,朱常洛才发现自己咬破了舌尖,满嘴血腥味。
板车继续前行,穿过东华门的那一刻,朱常洛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处擂鼓般的跳动。十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离开那座黄金牢笼。
换乘普通马车后,三人沉默地向通州码头疾驰。朱常洛透过车帘缝隙,看见京城街巷在月光下如鬼魅般后退。五更时分,运河码头已隐约在望。
\"殿下请看。\"
贺六指向停泊在僻静处的一艘漕船,\"那是英国公张家的商船,绝对可靠!\"
朱常洛点点头。
\"什么人?!\"
贺六突然拔出腰间的短刀。
芦苇丛中窜出几个黑影,为首者举起灯笼,照出一张白净无须的脸。
\"马堂!\"
李进忠倒吸一口冷气。朱常洛浑身发冷——这是郑贵妃心腹,税监马堂!
\"李公公深夜来此,莫非有公务?\"
马堂眯着眼打量马车,身后七八个番子手按刀柄。
李进忠挡在马车前,声音镇定,\"马公公又为何在此?\"
\"巧了,咱家也是奉贵妃娘娘懿旨,稽查走私。\"
马堂突然伸手去掀车帘,\"这车里...\"
\"且慢!\"
贺六突然一个箭步上前,一刀抵住马堂的喉咙。
番子们就要一拥而上,眼看就要打杀起来。
朱常洛蜷缩在车厢角落,手指摸到袖中匕首。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船上突然跳上来十来个拿着手弩的黑衣人。
“杀!”
贺六低吼一声,手上用力,直接就把马堂的喉咙给捏碎了。
“噗噗噗!”
一阵弩箭飞过,几名东厂的番子还没来的及呼喊,就被射翻在地。
朱常洛这才才发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殿下,事不宜迟。\"
贺六对着一人低声说道:“处理干净后,你们直接去大同,有人接应!”
李进忠扶他下车,三人匆匆登上来接应的小舟。漕船就泊在十丈外的河心,此刻却如天涯般遥远。
小舟划破漆黑水面,朱常洛仰头看见满天星斗倒映河中,恍若置身星河。
\"殿下请随我来。\"一个精瘦男子引路,带他钻入货舱。移开几袋稻米后,露出一个隐蔽的舱室,内有简单卧榻与书案。
\"此去辽东需三日,请殿下暂且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