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北王府当差,身份背景俱是大有讲究。
单说马三甲那帮守在府门的披甲士卒,乍看像寻常看家护院,实则最低也是军中先锋官衔。
再看府里端茶递水的丫鬟小厮,指不定是西北三州名门贵胄的千金公子,或是隐世江湖的高手。
而能在萧无明院子当差的春涧,其中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也因如此,镇北王府内高手如云、藏龙卧虎,与天下武夫向往的武圣城,还有凭凭天险立威的蜀道剑阁,并称为西北三州的三大险地。
萧擎苍单手提脚边酒壶,随手丢给何老,声线漫着调侃:“人啊,总归得服老,对吧,何慎之。”
这位被唤作何慎之的西北老卒,行事半点不似名字里的谨小慎微。
面对整个凤阙都要忌惮三分的镇北王,他只是稳稳接过酒壶,神色平淡笑道:“王爷,真要让世子殿下前往京城?”
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皆如同寻常老翁的萧擎苍,听到这话,冷笑道:“赵皇帝倒是会打算盘,三十万狼军换他一个丫头片子,真当本王是卖儿卖女的贩夫走卒?”
何慎之暗自松了口气,揭开酒封仰头灌酒。
这时,萧擎苍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在何慎之眼前晃了晃,开口问道:“京城送来的,瞅瞅?”
何慎之连眼皮都未抬,语气嫌弃:“属下猜又是钦天监那帮神棍,卜出什么狗屁‘天作之合’了吧?”
他太懂京城做派,数十年交道下来,傻子也能摸出规律。
何况镇北王与京城的私信,哪怕相交半生,也是知之越少越妥当。
萧擎苍见状,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这是在怨老子,将无明那崽子拉入其中啊。”
何慎之灌了口酒,淡笑不语。
待几息过后,见这白眉白胡白发的老卒,确实丝毫无意看信,萧擎苍才将信封丢入身前火堆。
信纸烧焦的气味在院落里弥漫开来,何慎之忽然抬眼,平静说道:“世子殿下前几日带回府的青楼花魁,实则是穆家遗女。”
萧擎苍重重嗯了一声,倒是没显露多少意外。
十年前那场大战,他与京城那位心中都清楚。
穆家被灭门,不冤。
萧擎苍借此提振军中士气,一鼓作气将蛮怒又赶回漠北黄沙之中。
而赵姓皇帝,则多了个削藩借口。
大战过后不到半月,穆府冤情的传闻便漫天飞舞,妄图借此激起民愤。
本打算坐山观虎斗的赵姓皇帝,不想殷雨一剑入圣的气势,便是盖过所有流言蜚语。
西北百姓日夜在歌颂,萧府出了位女剑圣,怀中的胎儿更是身怀剑骨,是万年难难出的剑道天才。
也正因如此,京城皇室忌惮镇北王府再出一位女剑仙,以及那传说中的“噬龙剑骨”。
是以萧无明尚在襁褓,便被强扯了与皇族的干系。
“这小子平日里不见他读书习武,倒是把军中那些阴招学得炉火纯青!随他折腾去,等皇帝老儿的刀架到脖子上,看他还怎么演。”
萧擎苍喝了口烈性的黄沙酒,骂骂咧咧说道。
一旁的何老已然是半醉了。
“要说赐婚这一招,王爷您可是有亲身体会。当年先帝赐婚,您单枪匹马闯入京城,连斩十二禁卫,朱雀街上的血三日都没干,就凭这一战,王爷您名震天下!”
何慎之打了个饱嗝,这白发老头半醉半醒,笑着继续说道:“如今世子公然撕毁圣旨,还把穆家之女囚在身边,比您当年,文雅了些,看着也体面些。”
听到这话,萧擎苍拍着膝盖大笑起来,独目精光暴起:“说得好!这小子总算有几分萧家敢刨祖坟的魄力!”
见镇北王如此开怀大笑,何慎之才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这马屁,算是拍对了。
不然依着老王爷的心思,今晚还不知要怎么试探自己呢。
何慎之望向王府深处那处荒院。
能让镇北王忌惮的人,大公子算一个,殷雨也算一个。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前者画地为牢十年,后者早已埋骨坟冢,此后再难有人令他展颜。
也不知,如今萧无明,在老王爷心中地位能占几许。
“何慎之,明天给王从命那个酒囊饭袋传个话,三公主在凤鸣寺赏雪都赏了三天了,他查刺客查到城北老徐家的事,真当老子眼瞎看不见?”萧擎苍骤然收了笑,声线冷硬如刀。
白发老头掸了掸袖口酒渍,慢悠悠说:“王首领前几日还跟属下夸下海口,说能闻出刺客身上独特的气味,现在看来,属下倒是觉得,他嗅花娘胭脂味的鼻子更灵光些。”
萧擎苍灌了一大口酒,喉咙滚动,声音像闷雷一般,破口大骂道:“呸!当年老子派他去盯着钦天监,他倒好,钻到监正小妾的床底下去了,这本事倒是十年来一点没退步!”
何慎之淡淡一笑,没再接话。
他与镇北王相交数十载,却深知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对心腹,也总存着三分猜忌。
萧擎苍仰头饮尽残酒,面上闪过精光,说道:“让那蠢货把凤鸣寺的和尚,还有三公主以及那个老怪物都盯紧了,要是出了半点差错,让他自己去城外备好棺材。”
亭外小雪纷飞,何慎之躬身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不过那老怪物仗着陛下恩宠,怕是不好对付。”
萧擎苍猛然掷出空酒坛,坛身擦着何老头皮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滚!老子窖藏的酒,是为战死的狼崽子们准备的,可不是马尿!”
何慎之低头应是,月光下嘴角微扬。
“告诉王从命,要是这点事都查不清三公主暗卫的来路,就滚去凤鸣寺给殷雨守坟,那儿有的是酒让他喝。”
萧擎苍的声音从亭中飘出。何慎之只是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
走到一旁,他忽然回头,笑着说:“依属下看,凤鸣寺的酒怕是不够王首领喝的,毕竟当年埋酒的人,如今连刻字都手抖了。”
话落,佝偻背影没入夜色。
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庭院重归寂静。
萧擎苍盯着脚边将熄的炭火,忽然嗤笑一声:“手抖?老子斩杀蛮怒的时候,王从命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话音未落,何慎之突然转身,雪花落在他的头上。
黑暗中,他望着镇北王那孤独的身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您斩杀先帝赐婚使者那年,属下还能为您磨刀。只是如今这刀啊,该换世子来磨了。”
雪压断树枝,“咔嚓”一声。
亭旁老树枝桠不堪雪重,轰然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