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礼安排的住处,确实静谧雅致。缥缈宗一行人,此刻的心情却与这份雅致格格不入,全都面色凝重地聚集在大师兄慕容云飞的屋内。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平日里令人心安,此刻却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沉重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
慕容云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指节分明,骨骼匀停,曾经能引动风雷的手,此刻却似乎失去了往日撼动山岳的力量。
“我能够感受到灵气的流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茫然与深深的挫败。
“但是,没办法调用它们。”
手掌徒劳地微微蜷缩,又无力地松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从他挺拔的身躯上散发出来,压得屋内空气都沉了几分。
林小花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这和自己的情况,果然是不同的。
她是连灵气的存在都感知不到,仿佛被整个修仙世界彻底隔绝在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自打踏入有臣国这片土地,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脱缰的野马,朝着她无法预料,更无法掌控的方向狂奔。
钟许许,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师兄,竟然是有臣国的皇族。缥缈仙宗,这个在修仙界名不见经传,甚至一度濒临解散的小宗门,竟也阴差阳错地在有臣国这场滔天浩劫中,帮上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忙,虽然那过程惊险得让她现在想起来都手心冒汗。
只是,他们最初来到有臣国的目的,那个最朴素也最急切的目标——为宗门寻找到稳定可靠的灵药供货商,至今仍悬而未决,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思绪纷乱间,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特有的礼节,与屋内的焦灼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精神皆是一振,秦正正离门最近,几乎是立刻起身,几步便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面容儒雅,正是之前引他们入城的应礼。
“各位远道而来的仙师。”
应礼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不着痕迹地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慕容云飞身上时,也未显露半分异样。
“有臣国能度过此次浩劫,多亏诸位相助。王上特命在下前来,向各位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王上!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钟许许最初安排他们接触的,那个所谓的“某个富商”,压根就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真正的——皇商!甚至,是代表王室之人!
“您…您是有臣国皇商?”秦正正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声音都有些变调。
应礼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同春风拂面,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仿佛默认了这个猜测。
“请各位赏光,在下一品阁已备下薄宴,为各位接风洗尘,也方便细谈。”他说罢,便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从容。
众人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跟着应礼走出了住处。有臣国都城虽然在魔气侵蚀下满目疮痍,但核心区域的些许繁华,似乎正在以一种顽强的姿态,于废墟之上悄然复苏。
应礼将他们带到了一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楼阁前。
这楼阁青砖黛瓦,门面不大,混在周围的建筑中,若不细看,很容易便会错过,平凡得就像街边任何一家普通的店铺。
然而,当众人随着应礼踏入楼阁之后,眼前的景象却豁然开朗,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里面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布置雅致清贵,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与深厚的底蕴,绝非寻常商贾所能拥有。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檀香萦绕鼻尖,清雅而不浓烈,让人心神不自觉地宁静下来。
“此处,原是有臣国江家的产业。”
应礼引着众人穿过一道精巧的回廊,声音平缓地介绍着,仿佛在述说一段寻常的过往。
“后来,江家长子与当朝公主喜结连理,江家的产业便也受到了皇室的庇护。”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众人,“公主殿下诞下的孩儿,诸位其实也见过。”
“不过,他大概没有告诉过你们,他过去的名字。”
应礼脸上的微笑,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那温和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瞥了一眼旁边似要开口,眼中满是震惊与好奇的林小花,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钟许许,便是江伯令。”
一语惊人。
太子元昊,林小花是见过的。眼前的应礼,林小花也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在城外迎接他们,并将他们安置妥当之人。
此刻想来,钟许许脸上那种温和得体,却又让人总觉得隔着一层薄雾,捉摸不透的笑容,与这应礼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神似。
“林姑娘此行前来有臣国,便是想为贵宗寻找合适的灵药供应商。”
应礼的目光转向林小花,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缥缈仙宗于有臣国有大恩,这份情谊,有臣国上下铭记于心。与贵宗合作,提供灵药,有臣国自然是愿意的。”
他的话语如同一颗定心丸,让林小花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
“不过,有臣国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希望缥缈仙宗能够答应,将来若是有臣国遇到危难,需要诸位援手的地方,且在各位能力范围之内,还望切勿推辞。”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诚意,也提出了条件,将恩情与利益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
“自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缥缈仙宗义不容辞。”
林小花定了定神,如今也只能先开口应下。她悄悄吸了口气,稳住心神,这才是正题的开始。她看了眼身旁的沈清荷师姐,师姐微微颔首,眼神平静,给了她一丝力量。
随即,她话锋一转,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个关于钟许许的,更深层次的疑问。
“不过……钟许许师兄是玉灵峰的内门弟子,照理说,他的能力应该……”
玉灵峰内门弟子,那可是修仙界传说中的存在,移山填海,点石成金,恐怕都非虚言。
话说到此处,应礼脸上那始终如一的微笑,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那裂痕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伯令他……钟许许他……这个人,上回去了玉灵峰之后,足足有七年,我没有收到他半点消息。”
应礼的声音低沉了些许,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亭台楼阁,望向了遥不可及的云端仙山。
“诸位能被他请来有臣国,想必,他也是想促成这笔交易。”
“如此一来,缥缈仙宗能够获得稳定的灵药渠道,有臣国也能得到仙门的潜在支持。”
“而他,则可以继续在玉灵峰,做他想做的事情。”
“直到……”应礼微微停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与叹息。“直到所有人都记不得他。”
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缥缈宗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了林小花的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像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记不得。”
“没有人会是特别的,对吗?”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林小花心中漾起层层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一种莫名的,有些酸涩又有些空落落的感觉,悄然占据了她的心房,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没有人是特别的……钟师兄,真的会变成那样吗?她想起他临别前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紧。
一旁的师姐沈清荷,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眼眸,此刻也凝滞了一瞬,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深,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应礼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滴水不漏,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神与深刻的提问从未发生过。
“来吧,宴席已经备好。”
“我们边吃边谈。”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前方一道装饰得极为考究华丽的包间大门,被侍者无声地推开,露出里面富丽堂皇却又不失雅致的景象。
应礼彬彬有礼地伸出手,邀请众人入席。
席间,佳肴美馔流水般呈上,皆是凡俗难得一见的珍品,灵气虽不浓郁,却胜在精致可口。
秦正正本还有些拘谨,但几杯灵酒下肚,话匣子便也慢慢打开了。
他本就健谈,又经历了雀神山那番生死,此刻谈兴颇浓,将都城所见的风土人情,甚至是一些关于魔物的小道消息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倒也冲淡了些许凝重的气氛。
慕容云飞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在应礼敬酒时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着桌上的杯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小花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知道,今晚的宴席绝不仅仅是吃饭那么简单。她仔细观察着应礼的神色,试图从他滴水不漏的言谈中,捕捉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应先生,”林小花放下玉箸,端起酒杯,主动开口,“关于灵药供应的具体事宜,不知贵方有何章程?”她选择了一个相对轻松的时机切入正题。
应礼闻言,脸上笑容不减,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林姑娘快人快语。”
他呷了一口酒,缓缓道:“有臣国感念缥缈仙宗的恩情,在灵药供应上,自然会给予最大的诚意。不知贵宗目前最急需的是哪些品类的灵药?数量又有多少?”
林小花心中早有盘算,闻言便将事先与沈清荷商议好的清单在心中过了一遍,拣重要的说了几样,主要是炼制“奋斗丹”所需的几种主药,以及一些宗门日常消耗的基础灵药。
“目前最急需的,自然是炼制凝神丹的几种主药,如凝神花、静心草等。此外,一些用于弟子日常修炼的聚灵草、淬体液的原料,需求量也比较大。”
她没有一开始就将底牌全部亮出,而是试探性地报出了几样。
沈清荷在一旁适时补充道:“应先生,我们宗门规模不大,初期所需灵药数量或许不算庞大,但求品质上乘,供应稳定。毕竟,这些灵药关乎弟子们的修行进境,也关乎宗门未来的发展。”
她的声音柔和却清晰,将“品质”与“稳定”这两个核心诉求点了出来。
应礼微微颔首,目光在林小花和沈清荷之间流转,似乎在评估她们的诚意与需求。
“凝神花与静心草,有臣国境内确有出产,品质也属上乘。至于聚灵草与淬体液原料,更是充足。”他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价格方面,看在贵宗的情面上,我们可以按照有臣国国内供给各大修仙家族的最低价来。只是……”
来了,林小花心道,这“只是”后面,才是真正的戏肉。
“只是,有臣国经此大劫,百废待兴。雀神山虽有月莲镇压,但余孽未清,国内尚有一些偏远之地,仍有魔气滋扰,匪患也趁机抬头。”
应礼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王上的意思是,希望缥缈仙宗在享受这份优惠的同时,也能在必要之时,为有臣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协助。比如,协助清剿一些小股魔物余孽,或者震慑宵小之辈。”
林小花与沈清荷对视一眼。这个条件,听起来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有臣国提供了优惠的灵药,缥缈仙宗作为受益方,在能力范围内提供帮助,也说得过去。但“必要之时”、“力所能及”这些字眼,弹性太大了。
“应先生所言,我们能够理解。”林小花沉吟片刻,“只是不知,这‘必要之时’具体是指何种情况?‘力所能及’的范围又如何界定?我们缥缈仙宗人手毕竟有限,大师兄如今身体尚未恢复,若是摊上太过凶险或是耗时日久的任务,恐怕……”她没有把话说死,而是巧妙地将宗门的难处点了出来。
秦正正也适时插话,带着几分酒意,半开玩笑地说道:“应先生啊,我们这小门小派的,跟玉灵峰那种大仙门可比不了。真要是有什么移山倒海的大阵仗,我们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到时候别说帮忙,别拖后腿就不错啦!”他这话糙理不糙,也算是从侧面帮林小花强调了宗门的实际情况。
应礼闻言,哈哈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秦道长快人快语,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他端起酒杯,向众人敬了一杯,“诸位放心,王上绝无强人所难之意。所谓的协助,也多是些针对低阶魔物或普通匪患的任务,不会让贵宗承担超出能力范围的风险。具体事宜,我们可以签订一份详细的盟约,将双方的权利义务都明确下来,如何?”
签订盟约?
林小花心中一动。这倒是个相对稳妥的办法。白纸黑字,总比口头承诺来得实在。
“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沈清荷柔声说道,目光清澈,“只是,盟约的细则,还需我们仔细商议,确保双方都能接受。”
应礼点头:“这是自然。在下已经拟了一份草案,明日可交给各位过目。若有不妥之处,我们再行商议。”
一场晚宴,在觥筹交错与言语机锋中,渐渐接近尾声。灵药供应之事,算是有了初步的眉目,但那份尚未露面的盟约草案,以及其中可能隐藏的条款,又像一团迷雾,让林小花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知道,这场谈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