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穗掩唇笑道:“姐姐这等厚赏我院里的人,怕是要惹得其它姐姐们嗔怪您偏心呢,届时连晚膳都要气得食不下咽了。”
“你这刁钻促狭的小妮子!”董婉指尖虚虚点向她,转瞬却也忍俊不禁:“她们要恼,便由着她们恼去。”
两人静静用罢晚膳,又絮絮聊了许久。直到李嬷嬷提着灯笼寻来,才惊觉窗外月色已漫过雕花窗棂,银辉如练,早将窗沿缠成一道素白的绢边。
禾穗这才在春桃的搀扶下起身,与董婉依依作别。
此后书铺的营生,禾穗便再未挂心。终究是商事经纬,她本就不甚通晓其中关窍。
禾穗的日子愈发闲静下来。每日里除了按例用膳,便是在暖阁里寻些雅趣消磨时光。
有时斜倚着美人靠,捧一卷话本游记闲读;有时铺开宣纸,临几行《灵飞经》的簪花小楷;更多时候是翻出针线筐,青缎子上绣着的麒麟送子襁褓已渐显雏形。
巧姐儿也常来烟雨居里玩耍。小姑娘的字已初显风骨,偏生在女红上头透着憨拙,打络子时彩线在指间缠成乱麻团,绣绷上的兰花被她绣得如簇杂草。
可她偏有股子执拗的韧劲,每次急得鼻尖冒汗也要重新理线,小眉头皱着跟丝线较劲儿的模样,总逗得禾穗放下绷子,笑着替她捋顺纠缠的线头。
逢着晴日,禾穗便领着丫鬟往园子里散步。偶与其他姨娘在水榭花廊遇见,便同坐品茗闲谈,当然,禾穗喝的是春桃她们特意带的甜汤,一来二去倒也相安无事,日子过得疏朗自在。
时间悄然流转,转眼已是五月。书铺上月的账册送来时,竟只亏了十二两二百三十六文,这已是近几月来亏损最少的一次。
新出的画册渐有销路,亏银减少便意味着曙光初现,于董婉而言亦是件可贺的事,谁也不嫌银钱压手不是。
只是禾穗无心关注这些,这几日她正忙着命人拾掇西暖阁:将软缎帘幔尽数换新,又置备了簇新的锦褥香奁。
因着她有孕四月余,如今胎象已稳,董婉特意向端王妃禀明,恩准禾穗的母亲携妹妹入府小住些时日。
禾穗娘携禾锦入府那日,恰逢庭院里的石榴开得似火燎原。禾穗娘先领着禾锦去正厅给端王妃磕头谢恩。
按规矩她们原是没这等脸面得见端王妃的,全赖禾穗腹中孩子给了体面。端王妃隔着鲛绡帐幔轻抬玉指,听着阶下母女俩抖得发颤的问安声,只淡淡应了句“起来吧”,便命人引去瑞锦阁。
董婉与禾穗正临窗而坐,见青岚引着两人进来,禾穗娘刚要屈膝行礼,便被青岚与另一个丫鬟轻轻扶住。
“伯母小妹快别多礼。”董婉声音温软,探手虚扶着对方肘间。
禾穗娘抬眼偷觑,见禾穗正朝点头,才敢顺着青岚的手直起身。嘴里却道:“可当不起世子妃如此称呼......”话未说完便被董婉含笑抬手打断。
原在董婉身侧坐着的禾穗,见母亲牵着妹妹进门时,猛地站起身子。她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霜白,又瞥见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攥着衣角的禾锦,眼眶骤然漫上的红雾瞬间模糊了视线。
直到看见青岚搀扶着母亲站起的身影,她才跌跌撞撞扑上前,攥住那双带着铜钱厚茧的手。喉间猛地涌上酸涩,千言万语绞成一团,最终只化作一声发颤的“娘”,余下的话都堵在胸口。
泪珠串串砸在衣襟上,算来已有十八个月未见。她作为内宅姬妾身不由己,爹娘又碍于规矩难踏王府门槛,这重逢竟隔着五百多个晨昏。
禾穗娘反手紧紧攥住女儿的手,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哎!好孩子,别哭!”
她慌忙用袖口去抹女儿的眼角,粗布袖管蹭过禾穗细腻的肌肤时,倒把自己眼眶的红意染得更浓,“你如今这身子金贵得紧,可不能哭坏了......”
“阿穗,”董婉的指尖顺着禾穗背脊轻轻安抚,温声劝道:“伯母和小妹还要在府里住些时日呢。你该欢欢喜喜才是。仔细哭伤了身子,反叫伯母挂心。”
她语气温和,目光却似含着细密的暖意,先掠过禾穗娘洗得发白却浆烫平整的蓝布褂子,又转向躲在大人身后、正怯生生偷觑的禾锦。
“瞧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一大早赶了这么久的路,我也不留你们了,先去安置了才是正经。”她望着禾穗泛红的眼眶,指尖虚拢了下她鬓边的碎发,“阿穗,你先带伯母和禾锦妹妹去烟雨居歇歇脚,有什么体己话,待用过午膳再慢慢说不迟。”
“是,姐姐。”禾穗哽咽着应下,手却仍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掌,仿佛一松开便会吹散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烟雨居的丫鬟仆妇早在三日前便得了青梧的吩咐,西暖阁的地龙虽已撤去,却新换了月白纱帐,檐下吊着的茉莉香球正散着清甜。
床榻上青梧特意备了几套新崭崭的家常衣裳,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却是江南细棉布裁制,浆洗得如雪似练,领口袖沿处皆以青线绣着几针折枝兰。
禾穗被丫鬟们簇拥着行至前头,发间的珍珠步摇随步履轻颤。她几次想放缓脚步与母亲并行,却被春桃隔着软缎袖管轻捏了下手腕。
这是内宅不言自明的规矩,纵使亲如母女,在王府地界也得守着尊卑次序。
禾穗娘牵着禾锦跟在三步开外,粗布鞋底蹭过冰凉的青砖。她偷眼睃着廊下描金的鹦鹉架,又盯着糊着半透明云母笺的窗棂,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倒是禾锦被墙角一丛重瓣月季勾住了目光,那花红得像染了胭脂,露珠凝在花瓣上迟迟不落。
小姑娘怯生生伸出指尖刚要触碰,手腕便被母亲轻轻拍了下。
禾穗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泥土气的乡音在雕梁画栋间显得格外粗粝:“莫乱动,这是贵人府里的花草。”
禾锦吓得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花瓣上方的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