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谦望着榻上纠缠的身影,禾穗慌忙要起身行礼,却被巧姐儿拽着衣袖不放。恍惚间,他又看见那年县府后院,婉婉也是这样被巧姐儿缠住......而此刻雨丝正顺着窗棂蜿蜒,将眼前场景晕染得愈发朦胧。
“不必多礼。”他抬手止住禾穗的动作。
奶娘局促地绞着帕子,低声提醒:“世子,时辰不早了......”
雨声突然大了起来,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巧姐儿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禾穗胸前,细声道:“爹爹也一起听故事好不好?”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宋怀谦望着女儿轻轻抠着禾穗喜服上的并蒂莲纹,又看向禾穗垂落的眼睫,烛火摇曳间,他看见两个相似的身影在墙上重叠,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禾穗指尖摩挲着巧姐儿头顶的碎发,小姑娘发间清幽的茉莉香,混着方才芙蓉糕留下的甜腻气息,氤氲在暖黄的烛火里。她余光瞥见宋怀谦解下玄色大氅随意搭在屏风上,一袭墨色织金流云纹锦袍衬得人愈发冷峻,唯有垂落的玉带勾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宋怀谦在绣墩上坐下,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愈发急促,雨声漫进窗棂,浸润了他的声线:“囡囡想听什么故事?“尾音沉沉,似裹挟着深潭下翻涌的暗潮。
巧姐儿立刻来了精神,“听嫦娥姐姐做月饼!”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映着烛火,灼灼生辉。
什么?做月饼?宋怀谦下意识微蹙眉头,记忆里嫦娥奔月的故事,何时与做月饼有了关联?
宋怀谦喉结轻滚,指节摩挲着绣墩上的缠枝纹,绣线硌得掌心发痒。他素来熟稔兵书谋略,此刻却被“嫦娥做月饼“的奇谈打得措手不及。
“姨母说嫦娥姐姐做的月饼会发光!”她伸手去够父亲的衣襟,“爹爹不知道吗?”
雨声盖过了烛芯爆裂的脆响,宋怀谦垂眸望着女儿仰起的小脸,那双眼睛像极了婉婉,澄澈得能照见他眼底的慌乱。
禾穗的指尖顿在巧姐儿发间,茉莉香与凝滞的空气在帐幔间缠绕。她盯着绣被上蜿蜒的暗纹,像是要将那些并蒂莲的纹路都数进心里,声音裹着潮湿的雾气:“听说嫦娥仙子在月宫里思念家人,便做起家人喜欢吃的月饼......”话音飘散在雨打芭蕉的碎响里,尾音被风卷着掠过窗棂,“只是月宫里没有其它材料,嫦娥仙子只好用月桂上的露水和面,再把桂花碾碎了做馅料......”
雨声渐缓时,她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可是月饼做出来了,家人怎样才知道自己思念他们呢?嫦娥仙子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
“最终嫦娥用法术将月光揉进面团里,做成的一块块月饼就都能发光了,家人们就能看见了......只是玉兔总爱偷吃,还打倒了装月饼的盘子,月饼散落在四处就变成了星星,嫦娥姐姐便罚它捣了三千年的药......”禾穗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嫦娥姐姐的家人吃到月饼了吗?”巧姐儿打着哈欠追问道。
“吃到啦,”她伸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掖了掖,指尖触到巧姐儿温热的脸颊,“他们晚上做梦的时候,星星月饼一颗颗掉进了他们碗里。”
宋怀谦望着女儿渐渐闭上的双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均匀。他拢着锦被将巧姐儿轻轻揽入怀中,脚步轻缓地踏入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女儿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藕荷色的床褥温柔地裹住小姑娘娇弱的身躯,粉色床幔垂落时,她无意识地攥紧父亲的广袖,梦呓般的童音从唇角逸出:“还要听......星星月饼的故事......”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女儿泛着红晕的小脸,窗棂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过云层在帐幔上投下斑驳树影。
待他从内室缓步而出,奶娘垂首立于一旁,神色踌躇,欲言又止。
他抬手示意,温声道:“你先下去歇着吧。“奶娘福了福身,轻提裙摆,悄无声息地退下。
禾穗猛地挺直身子,心跳陡然加快。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向门外轻声唤道:“香杏,快送洗漱水来。”喊完,她又快步走到到屏风后面,翻出干净衣服,准备伺候宋怀谦换上。
不一会儿,香杏端着铜盆匆匆走进来,盆中热水升腾起袅袅白雾。禾穗赶忙迎上去,走到铜盆旁,伸出双手接过洗漱用具。热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指尖被烫得微微发颤,却紧紧握住手中的物件,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双手颤抖着绞干巾帕,走到宋怀谦面前,“世子,洗漱吧。”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得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
宋怀谦抬手接过巾帕,指尖擦过她的掌心,禾穗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放得极缓。待宋怀谦擦拭完脸庞,她又急忙递上漱口用的瓷盂。冰凉的瓷盂贴着指尖,她却觉得手心一片滚烫。宋怀谦漱口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每一声都让她心跳加速。接过漱盂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宋怀谦的眉眼,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低下头。
好不容易伺候宋怀谦躺到床上,禾穗才松了口气,小心对着铜镜拆头发。乌发如瀑倾泻而下,银簪落地的脆响惊得她一激灵,烛光将半张脸染得绯红。
身后传来被褥窸窣的响动,宋怀谦支着胳膊坐了起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禾穗慌忙站起身,发间的碎玉步摇跟着叮当作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世子还有吩咐?”
宋怀谦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腕间那抹莹润的碧色上,:“你腕上的镯子......“
话音未落,禾穗已抬手去褪那只翡翠镯,白玉般的手腕被勒出红痕却始终取不下来,她仓促开口道:“是义姐所赠。“尾音发颤,仿佛那镯子不是玉料雕琢,而是烧红的炭火烫在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