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成器的妻弟,已经被猪油蒙了心。若是扬善最后也不能全了名节,纵使最后拿了他,也会被心思难猜的寡言史官记下:郑朝开国左右臂膀,皆怀异志。
到那时,后世之人又会如何评价大郑,评价朕,评价这些开国功臣呢……朕每每想起,总觉的心痛万分。朕与他们,恰如若儿与你和问阶,走到今天变成这个样子,何其痛哉!!”
凌晨觉得,老文有点感性了。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乃是世间常理,寻常人尚且不能避免,更何况是庙堂之上,陛下大可不必为此忧虑神伤。
陛下继往开来、剿灭群雄,结束了中原的百年乱世和诸侯林立。如今蜀乱唐弱、草原混战,荡平天下、威加海内已成大势所趋。
只需好好保重龙体,待时机一到,派一惯战之将、领虎狼之师,先取巴蜀、再下江南,草原犁庭、大漠逐鹰!若能做到这些,后世自有大儒为我朝辩经。”
听完凌晨的劝解后,老文非但没有感到释怀,反而看起来好像更糟心了。黑白相间的灰眉紧皱不展,嘴唇抿住不语,眼中似有浓浓的担忧和……不甘。
这正是他感到焦虑的另一个原因。
“朕……朕的身体状况,朕自己心里清楚。只怕是空有千里之志,而无奔腾气力了……”
这……
老文成功把凌晨也给干沉默了,似他这般年纪,再加上平时繁务缛杂,每天上千道上疏和札子送到案头,比写小说的还要抓马!
而且能呈到他案头的,基本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几十上百个小字的背后,很可能就是几百上千人性命攸关的计较,落错一个字,都可能会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难呐!
“依臣愚见,陛下倒也不必事事亲躬,有些轻缓的,或可交与太子处理,陛下只需过目即可。
如此一来,既锻炼了太子的理政能力,陛下也能去些辛劳。
当然,这只是臣以自身经历想出来的粗浅方法,若是事不可行,陛下切莫怪罪。”
凌晨的话说完之后,偏殿里静默无声。
这种话,换成任何一个臣子说与君王听,就算不抄家灭族,那也得流放岭南。
权力是让人着迷的,在它面前,什么摇头丸海洛因之类的都弱爆了!!没有人愿意将它分出去哪怕一丝,哪怕是分给自己的亲儿子。
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拿走!!
所以,当凌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迎接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了。
一般来讲,这种事他都是置身事外的,你们特么爱谁谁,关我鸟事?
但老文好歹也认识这么久了,对自己真的挺不错的,就是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对自己这么宽容和照顾。仔细想想,他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发过脾气,一次都没有。
今天还拿出了给女儿的小礼物,凌晨承认,自己也感性了。
撸就撸吧,大不了我啥都不要了,带上青柠去关东或者关中隐居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爱咋咋地吧~
他低着头等了好久,没等来斥责和“来人,将此子给我推将出去”之类的话,而是一只有些干枯的大手。
老文伸手搭在凌晨的肩膀上,言语中满是欣慰之意:
“老夫没有看错你,从我们第一次在江淮战场相遇,你没有杀良冒功,亦或者携我人头逃往唐国换取富贵,我就知道你天性纯良,绝非俗类。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没有改变过。老夫看重的从来不是你的能力和武艺,而是你的一身坦荡,坦荡的都有些不真实。”
凌晨抬起头,望着露出一脸慈祥的老文,张开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大人待我亲如子侄、始终如一,我自当待大人如叔伯,岂会因他虑而缄言。”
“不错……不错!”
老文拍了拍凌晨的肩膀,抬起头看向这肃穆庄严、摆满了名贵家具和装饰摆件的宫殿,心中的忧虑和孤独顿时就消解了不少。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没有朋友的。
但他有。
虽然只有一个,但已经足够了。
就在这时,内官领着两名宫女,小心翼翼的低着头端来了两个透碧色的玉碗,里面的羹汤冒着丝丝热气,碗中还放着两支银勺。
老文整理好情绪,笑着对凌晨说道:“来,先尝尝这鲜菌汤,这是孟蜀使者进贡上来的,味道极其鲜香,想必你还没有尝过,试试~”
见老文一脸期待的让自己喝,凌晨也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其他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等到宫女们把汤布好后,他也不说谢恩,就这么用手拿起勺子,准备尝尝皇宫里的玩意儿。
但是下一刻,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宫女布完后,就低着头弯下腰面朝老文和凌晨,缓缓向后退去,内官也准备转身离开。
“站住。”
一道森寒无比的声音传入三人的耳中,将那内官和两名宫女吓的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连忙跪了下来。
凌晨坐在桌子前,扭头看向这三个人,冷漠的问道:“这道羹汤,是谁煮的?”
老文见凌晨一脸严肃,语气不善,周身似乎有淡淡的杀意萦绕,瞬间也皱起了眉头。
那内官结结巴巴的说道:“回……回临颍侯,此羹乃是……乃是尚食局所作,今日……今日是胡掌膳掌勺。”
凌晨听完后,并没有鸟他,而是对着殿外喊道:“来人!”
下一刻,何关亲自带着两个御林金卫冲了进来。
凌晨将手中的银勺往桌上一丢,迅速站起身来,语气中没有一丝客气,直接以命令的口吻对何关说道:
“去把尚食局的尚食女官、还有做出这两碗羹汤的胡掌膳给我带过来!今天在值的尚食局所有人等,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全部扣押!等我查清楚,再做计较!”
何关茫然的听完后,扭头看向陛下。
老文语气阴沉的低喝道:“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是!!”
见手青是云贵地区很常见的菌菇,味道确实还不赖,但这玩意就跟河豚一样,做它的人如果不懂,那就是慢性毒药。个别情况下、或者特定人群吃了,有些会致幻、有些会昏睡不醒,更有甚者可能还会引起肾脏衰竭。
老文六十多的人了,你给他吃这个?
听他之前的描述,显然是煮的时间不够或者没有焯掉毒素。而且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吃了多少,再加上刚刚他说过,腰侧内里疼痛,估计不是肾就是肝。
如果是无心,失职失察,死。
如果是有意,三族以内,消失。
趁着等候的空档,老文目光灼灼的看向眼前的两碗羹汤,沉默了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此羹有毒?”
“做的好了没毒,但不宜多食,尤其是年长之人。做不好了有毒,个别情况下可能几天之内就会身体衰竭。”
“银针测了未见发黑,试菜官也吃了,为何安然无恙?”
“那就要看一会他们怎么回答了,如果试菜官吃了曾有不适,隐瞒不报,该杀。如果没有不适,就是有人少量多次递毒,精心策划、妄图暗中谋害陛下。”
文训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铁青了。
没过多久,何关就回来了,但是脸色很不好看。
两个御林金卫就提进来一个头发散乱,穿着官服的女人,那女人一脸的惊恐和慌张,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到这种情况,凌晨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我们到尚食局的时候,胡掌膳就已经死了,听其他掌膳和司膳说,他是自己突然口吐黑血,倒地不起的。试菜官失足落水,跌进了景灵池中,被发现时,已经泡了一刻钟有余。”
凌晨背起双手,立在偏殿中央,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尚食女官、两个宫女和内官。
然后,他又抬起眼眸,将目光落在了何关身后的两个御林金卫身上,目光刺的他们不敢与凌晨对视,纷纷低下头来。
最后,凌晨的视线停留在了何关的身上。
何关吞了吞口水,强忍着内心的惧怕,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且在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不是我,不心虚,不是我,不心虚……
被凌晨挡住三分之一身子的文训,宛如木雕一般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去开口询问他。
“全部杖毙。”
何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抱起拳头答道:“是!”
下一刻,又从殿外冲进来六七个御林金甲,不分由说就把那两个宫女和内官按住胳膊从地上拽了起来,那尚食女官更是惊恐的大喊大叫了起来:
“饶命啊陛下!陛下!臣什么都不知道啊!陛下!陛下——”
待到殿内又只剩下凌晨和文训两个人后,文训这才不再克制,露出了怒容,脸颊上的肌肉扭曲蠕动,明显是里面的牙龈在紧紧咬合。
接下来的话题,凌晨是真的不能再参与讨论了。
因为那比权力问题更加敏感。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大郑帝国的皇宫禁中,消息灵通到如此匪夷所思!竟然赶在何关到达之前就处理掉了相关的人,还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和把柄。
当今天下,还有谁具备这样的能力呢?
她做的越是完美,就越是破绽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