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山风裹胁着松针的涩味拂过荒草丛生的墓碑。
碑石冰冷,斑驳的青苔爬满“乌蒙仙”三个篆刻的字迹,像一道陈年的伤疤。
李玄戈站在墓前,指尖拂过粗糙的石面。
那三个字,他曾在无数密档、画像、旁人口中听过千百遍……
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碰到。
没错。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来祭拜过。
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当时的局势根本不一样。
原宿主太胆小了……
放好贡品。
身后已肃立着吴京、赵硕、木钱,以及……紧抿着唇的乌蒙允母女。
乌蒙允的目光粘在墓碑上,像生了根。
她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复杂。
那里面有跨越了二十年的思念,有未能护住亲族的愧疚,有对深宫锁链的痛恨,更有……
一丝无法言说的怨。
她怨姐姐的“自私”,将整个乌蒙族和未尽的担子抛给了她。
可这怨,又在漫长的时光里被更深的骨血牵绊和思念磨平了棱角,最终化作此刻眼底翻涌的、近乎痛苦的柔色……
“阿姐……”
乌蒙允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几乎散开,“玄戈把我……带来了。”
李玄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
他从未见过母亲,所有的印象都来自父皇偶尔的追忆和宫中寥寥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温婉沉静,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此刻,站在这荒凉的墓前,听着允姨那一声低唤,那层隔着时光的薄纱仿佛被骤然撕裂,一个活生生的、与允姨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母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入他的感知。
“娘。”
他低声唤道,声音有些干涩。
这个称呼于他一个穿越者而言……
既陌生又沉重,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玄戈来看您了。”
他屈膝随之跪在冰冷的泥土上,额头重重抵上墓碑的基座。
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仿佛能触碰到埋骨其下的温度。
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祭奠,将二十年缺失的孺慕、一路追查真相的执念、以及此刻汹涌翻腾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心绪,都融进这无声的跪拜里……
风穿过林隙,呜咽如泣。
乌蒙允终于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去墓碑边缘新落的尘埃。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对墓中人倾诉,又像是在对李玄戈剖白那段尘封的过往。
“当年,族里人都说,阿姐是九黎群山间最明亮的火种。”
“因为她笑起来,连最阴郁的瘴林都仿佛有了光。”
“她厌恶蛊虫害人,一身圣术,只为‘解’字而生。”
“白苗寨的腐骨疽,大巫束手,是她十三岁就敢引雷击木入药,金针渡脉,救活了一寨子人……”
她顿了顿,指尖描摹着碑上的刻痕,仿佛描摹着记忆里姐姐的轮廓,“可她……终究是太心软了,听到大乾皇帝病重垂危,求救的讯息传来,她明知深宫是囚笼,明知一去难返,还是……”
乌蒙允的声音哽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
“她走前对我说,允儿,乌蒙的医道不该困在山里,若能救一国之君,或许能救更多人……”
“她以为那是悬壶济世,却不知踏入的是虎穴狼窝!”
“更不知她的离去,抽走了乌蒙的脊梁!”
“也……抽走了我的依靠。”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落在碑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泪,迟到了二十年。
“我恨过你,阿姐。”
她闭上眼,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恨你抛下族人,抛下我,去那见不得光的牢笼!恨你……让我独自扛起这摇摇欲坠的担子,看着乌蒙山在你走后一点点凋零,最后……连血脉都差点断绝!”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石缝里。
李玄戈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允姨的痛苦、挣扎、怨恨与思念,如同汹涌的暗流,冲击着他。
乌蒙允睁开眼,泪眼朦胧中望着墓碑,又看向跪在一旁、眉宇间依稀有着姐姐影子的李玄戈,那眼中的怨怼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悯取代,声音也柔和下来。
“可后来……”
“当我得知你在宫中境遇,得知你被构陷被冷落,得知你最终……”
“得知你走得那样孤单,我才明白,阿姐,你比谁都苦。”
“那深宫,才是真正的炼狱,困住了你的翅膀,磨灭了你的光……”
是啊。
一个只为了悬壶济世的女人,却因为一念之差,被束缚在囚笼。
皇宫里面的恩怨,比外面更恐怖。
稍不留神。
就可能万劫不复……
乌蒙允深吸了一口气,随之伸出手轻轻地按在李玄戈的肩上。
那手掌冰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
“玄戈。”
她转向他,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坚定,“你娘她……从未后悔救你父皇,她只会后悔没能护住乌蒙,没能护住我,更没能……看着你长大。”
她的目光深深看进李玄戈眼底,“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如今的样子,看到你为她、为乌蒙所做的一切,她定会欣慰……你身上,有她的仁心,更有她所没有的……破开这重重迷雾的锋芒!”
李玄戈的心被重重撞击。
母亲模糊的形象,在允姨的字字句句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立体、悲壮而温暖。
那不再仅仅是画像上的影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心怀大爱却又身陷囹圄的女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力量同时在他胸中激荡。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土地,仿佛汲取着来自大地深处、也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
再抬起头时,眼中那丝迷茫和沉痛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取代。
“娘。”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凿刻在寂静的山林间,“允姨的话,您听见了吗?”
他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
“您的血不会白流,乌蒙族的冤屈不会永埋黄土!”
“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那些编织谎言的毒网……”
“儿,李玄戈,在此立誓!”
“必以手中刀,心中火,焚尽这遮天蔽日的黑幕!”
“必让您的骸骨,堂堂正正归葬皇陵!”
“必让这乌蒙山的血债……”
他猛地握紧腰间火铳冰冷的枪管,“血!债!血!偿!”
……
慈宁宫。
“喀拉——”
太后手中的佛珠串绳,毫无征兆地崩断!
血珀珠粒如迸溅的血滴,胡乱砸落在金砖地上,随之滚入阴影深处。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主子!”
侍立的老嬷嬷骇然扑跪,颤抖着去拾捡佛珠。
殿外却陡然传来踉跄脚步声。
“太、太后娘娘!”
一名宫女面无人色地撞开殿门,喉头滚动着惊喘,“画眉……画眉逃了!”
“什么???”
太后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原本应该暗杀成功的,但……画眉似乎已经察觉到了问题……将前去暗杀她的宫女给……反杀了!”
宫女牙齿咯咯打战。
她们的行动非常的紧密。
但没有想到……
还是出现了问题!
“废物!!!”
太后一掌掴在宫女脸上,胸口随之剧烈起伏,盯着那截鸟爪,愤怒到了极点。
若那画眉不死……
她和影阁来往的事情,必然败露。
到那时候……
“让老五动手!”
太后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在空寂大殿里荡开回音,“哀家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一道闪电劈亮太后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扭曲如择人而噬的罗刹。
……
这一夜。
炎帝宴请群臣,为李玄戈一等人接风洗尘。
几乎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
太后都在其中。
当然。
这位太后一直都没有功夫来跟李玄戈争吵,反而沉溺在画眉一事中。
等宴席差不多之后。
李玄戈便带着乌蒙允和乌娅一块儿回到王府。
阿萝引着乌蒙允和乌娅去往早已安排好的西跨院歇息。
李玄戈则缓步走向灯火最为温暖明亮的内院深处……
他的寝殿所在。
刚踏入垂花拱门,一阵香风便扑面而来。
紧接着。
几道曼妙的身影带着惊喜的呼唤,如同归巢的乳燕般向他涌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殿下!担心死妾身了!”
“殿下!您瘦了……”
最先扑入怀中的是虞姬。
然后。
才是柳颜这一位工部奇才。
此刻全无平日摆弄机关火铳时的冷静,杏眼隐含着一抹担忧,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仿佛怕他再次消失。
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硝石和油味,显然刚从工坊赶来不久。
夏玲珑一身劲装未换,英气逼人的脸上也满是复杂的神色,她虽未像虞姬一等人那般扑入怀中。
一旁的公孙明月更不用说了。
一如既往的“冰块”。
但心细的人都会发现……
这一位冰美人的呼吸乱了。
鱼幼薇顺势上前,轻声道:“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走在最后面的虞瑶则巧笑倩兮,美目流转间带着一丝嗔怪:“殿下这一去就是那么久,可把姐妹们的心都吊在嗓子眼了,今日定要好好补偿我们才是。”
李玄戈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包围,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看着眼前一张张或娇媚、或英气、或温婉、或灵动的脸庞,感受着她们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思念,一路的疲惫、血腥、阴谋带来的冰冷,似乎都被这满室的暖意和馨香驱散了……
他张开双臂,将要将众女揽入怀中,结果……
“啪!”
一只绣花鞋精准地砸在他后脑勺上!
“李!玄!戈!”
刚刚还一脸关心自己的鱼幼薇,说变脸就变脸。
她的怒吼炸穿满室旖旎。
“你还知道回来?!”
“一声不吭就跑去苗疆玩命?刀山火海、毒蛊暗箭!你当自己是九命猫妖吗?!”
“我们姐妹几个在府里提心吊胆,夜夜对着铜镜数白发!”
“你倒好,逞英雄逞得痛快,连个口信都不舍得捎?!”
她越说越气,抄起案几上的青玉镇纸就砸了过去!
“幼薇姐冷静!”
虞姬慌忙去拦,却被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反手拽住。
“姐姐你拦什么?他活该!”
虞瑶咬牙切齿,杏眼喷火,“今日不给他点颜色,他下次就敢单枪匹马闯阎罗殿!”
话音一落。
“咣当!”
镇纸擦着李玄戈的耳朵砸在博古架上,一只前朝官窑梅瓶应声碎裂!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鱼姐姐说得对!”
柳颜纤腰一拧,抄起鸡毛掸子就冲,“姐妹们,揍他!让他长长记性!”
夏玲珑眉头紧锁,指尖寒光一闪,三枚梅花镖钉在李玄戈脚前三寸:“殿下,得罪了!”
她虽未真动手,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分明写着“该打”!
公孙明月默不作声,惊鸿剑气一甩,案上那盘新炒的糖炒栗子天女散花般泼向李玄戈头顶……
滚烫的!
“哎哟!烫烫烫!”李玄戈抱头鼠窜,狼狈不堪,“都听本王解释!本王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