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长安。
这座昔日的帝国都城,在经历了董卓之乱的烈火与李郭之乱的荼毒后,早已不复旧日荣光。
虽然在曹操的铁腕治理下,秩序得以重建,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盛世的雍容,而是一种混杂着兵戈铁锈与森严法度的压抑气息。
城西,武功坊。
一间名为“望归楼”的茶楼二层,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穿半旧青衫的年轻书生。
他便是改换了身份的“孤狼”。
此刻,他的名字叫孟渊,一个从乡野来到长安,投亲不遇的落魄文人。
他的面色带着长途跋涉的苍白与困顿,身旁的竹箱里,放着几卷泛黄的书简和几件换洗衣物,桌上的一壶粗茶,已经喝去了大半。
他的目光,时而望向窗外繁华不再的街景,流露出一丝迷茫与愁苦,时而又低头看着手中一卷《论语》,仿佛想从中找到安身立命的答案。
但他的眼角余光,却如最精准的标尺,死死地锁定在斜对面那座看似寻常、却戒备森严的府邸上——贾诩的府邸。
这已经是“孟渊”在这座茶楼里坐的第三天。
他每天都在这里,从清晨坐到黄昏,将自己彻底融入了这间茶楼的背景之中。
伙计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穷酸又固执的书生,偶尔还会同情地为他续上一些免费的热水。
没有人知道,在这副落魄无助的皮囊之下,是一头正在用极致耐心观察着猎物的孤狼。
三天的时间里,他没有做任何笔记,所有的信息,都如同刀刻斧凿一般,被他记在了脑海里。
辰时三刻,府邸侧门开启,四名仆役提着菜篮出门,前往东市采买。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余岁、身材微胖的管事,脚步沉稳,目不斜视。
巳时整,正门换防。八名校事,分为两队,交接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他们的站姿,看似放松,实则重心下沉,手时刻不离腰间刀柄,眼神如鹰隼般扫过街道上的每一个行人。
未时一刻,一辆朴素的马车会从后门驶出,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
孤狼猜想,这或许是接送贾诩家眷的车辆,但他从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看似浑浊的车帘背后,藏着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申时末,采买的仆役归来,侧门再次开启,随后便紧闭,直到第二天清晨。
一切,都如同时钟般精准,规律得令人发指。
这规律的背后,是滴水不漏的防备。
孤狼甚至已经用三天的时间,大致摸清了隐藏在暗处的几处哨点。
街角那个卖糖人的老头,他的拨浪鼓每天只在固定的三个时辰摇响,每一次摇动的节奏,都微不可察地变化着。
对面当铺的二楼窗户,总有一扇窗的窗格,会随着贾府门前人流的变化,而调整开启的角度。
这些,都是曹操布下的“校事”,是这位枭雄遍布天下的耳目与爪牙。
孤狼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行走在一片布满了毒蛇与荆棘的丛林里。
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每一次呼吸,都要计算在内。
这种观察是枯燥的,更是极度危险的。
他不止一次感觉到,有若有若无的视线,从不同的角落,落在自己身上。
每一次,他都必须强迫自己维持着“孟渊”的人设
——一个沉浸在自己悲苦与迷茫中的穷书生,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炉火纯青的演技。
这一日,午后。
茶楼里客人渐多,变得嘈杂起来。
“店家,拼个桌可否?”
两个粗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孤狼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将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一页,做出被打扰了清静的不悦模样。
“客官随意。”
两名穿着短褐、看似是行商的壮汉,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们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一坐下,便大声要了两碗浓茶和几碟点心。
孤狼依旧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书。
“唉,这长安城,真是越来越不好待了。”
其中一个脸膛黝黑的汉子大声抱怨道,“如今这世道,没个靠山,做点小买卖都提心吊胆的。”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三角眼的汉子附和道,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多亏了丞相大人,要不然,你我哪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喝茶?”
孤狼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他知道,这是曹操的校事,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试探。
他们伪装成普通人,通过闲聊,从你的言谈举止中,判断你的来历与目的。
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这声叹息,恰到好处地被那两个汉子捕捉到了。
“这位小哥,看你也是一脸愁容,莫不是也遇到了什么难处?”黑脸汉子主动搭话,语气显得十分热络。
孤狼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写满了“怀才不遇”的苦涩面孔。
他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地说道:
“让二位见笑了。在下孟渊,本是来长安投靠一位远房叔父,不曾想……”
他摇了摇头,满脸的失望与无奈,
“世事变迁,早已是人去楼空,如今盘缠将尽,进退维谷,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番话,他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天衣无缝。
“哦?令叔是哪位大人?”三角眼看似随口一问,但那双眼睛,却像锥子一样,紧紧盯着孤狼的脸。
这是一个陷阱。
如果孤狼说出一个真实存在但已经失势的官员名字,他们立刻就能查出真伪;
如果他说出一个杜撰的名字,他们同样能轻易识破。
孤狼苦笑一声,自嘲道:
“什么大人,不过是在城门司里混口饭吃的小吏罢了。
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怕是早就……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名字,而是用一句模糊的话带过,同时将话题引向自己的穷困潦倒,这完全符合一个落魄书生的心态
——比起追寻一个不确定的亲戚,眼前的生计才是最大的问题。
“小哥也是读书人?”黑脸汉子指了指他手中的《论语》。
“读过几年酸腐文章,百无一用。”
孤狼的脸上,充满了对现实的失望和对自身命运的嘲讽,
“如今这世道,读万卷书,不如识一人。只恨我孟渊,空有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只能在此虚耗光阴。”
说着,他仿佛触动了心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动作中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愤懑与不甘。
三角眼与黑脸汉子对视了一眼。
眼前这个书生,满口的怨气,满脸的颓丧,将一个典型的、眼高手低的酸腐文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种人,在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
他们最大的威胁,或许就是在酒后骂几句朝政,根本不像身负秘密任务的探子。
“小哥也不必如此悲观。”
三角眼换上了一副安慰的口气,
“如今丞相大人坐镇长安,正是广纳贤才之时。
以小哥的才学,何不去司隶校尉府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谋个一官半职。”
这是最后的试探。一个真正的探子,绝不敢去接近曹操的核心机构。
孤狼闻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便黯淡下去。
他颓然地摇了摇头:
“谈何容易。在下毫无门路,两手空空,去了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罢了,罢了,明日便回乡下,教几个蒙童,了此残生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被现实彻底击垮的绝望。
那两个汉子又闲聊了几句,眼看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结账,临走前,还故作豪爽地拍了拍孤狼的肩膀:
“小哥,看开些,天无绝人之路。”
孤狼只是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连头都懒得再抬。
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孤狼才缓缓地,将手中的书卷,重新放回桌上。
他端起茶杯,想再喝一口,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当啷”一声轻响,瓷杯与桌面碰撞,茶水溅出了几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
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那件青衫的内衬,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了。
他知道,刚才只要有一个字说错,一个表情不对,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一具尸体。
这是他来到长安后,与曹操的爪牙,第一次正面的交锋。
他赢了。
但这种行走在刀尖上的胜利,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
他缓缓起身,将几枚铜钱压在茶杯下,拿起竹箱,如往常一样,离开了茶楼。
他没有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在城中毫无目的地绕了几个圈,确认身后没有尾巴后,才闪身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弄。
回到那间潮湿阴暗的出租小屋,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黑暗中,他那张“孟渊”的脸,渐渐褪去了所有的颓丧与迷茫,只剩下属于“孤狼”的冷硬与决绝。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座城里。
他是……与影偕行。
而他自己,也成了这无数影子中,最危险、也最孤独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