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术捏着密信走进云水轩时,正是浮光跃金日暮低垂的时刻,
谢淮聿站在廊下,望着那片亲手种下的香雪海,他的鬓边不知何时爬上了银色华发,一根根隐匿在梳整好的发冠里,像极了盛夏时节香雪海花瓣的白。
长术走上前他竟然都没有发觉,
长术知道,一向冷静克制的主子又陷进了对一个女子的愧疚中,这愧疚绵长,延绵了整整五年,或许未来还有十数年,又或许至死都不能消散。
谢淮聿侧过头,冷声问了句,“有消息了?”
长术将密信呈上去,“隐卫追查到了他的踪迹,但是他身边有暗卫护着,我们的人近不了身。”
谢淮聿半个身子都隐匿在廊下的阴影中,声音如泉清冷,
“毕竟是太子,再不得宠也是江山继承人,孤身在外怎能没几个暗卫保护。”
长术不太明白,这个西疆太子不在宫里养尊处优,偏偏跑到敌国来过偷鸡摸狗被人追杀的生活,真是好日子过腻了。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道,
这些高位之人的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摸不透。
谢淮聿也没有闲心思给他解惑,
他看着树上被风吹动的枝条,淡声问,
“顾清牧回来了?”
长术点点头,
“听说长公主给他休了假,昨日去了顾家祖坟……还有沈大人……”
他没继续说下去,目光忍不住落在谢淮聿的脸上。
他沉默良久,最终低喃了句,
“他与怀夕向来亲厚,应该的。”
长术很想问一句,为何这些年国公一步都没有迈进过顾家,也没有去看一看那个坟头,
一转念,他就想通了缘由。
其实国公心里也是害怕的,那些虚张声势的遗忘下埋藏着的,是无尽无休的思念和悔恨。
这五年来,谢淮聿不停的忙碌,将内政都丢给宋羡安和齐玉卿,自己带着兵马与西疆人周旋,给东樾抢回了数十座城池,像一匹不知疲倦的烈马没有一刻停歇。
犹记得前年寒冬,朝廷给驻边将士紧急定制了一批冬装,他不眠不休好几个日夜,最后亲自压着粮草和冬装去了边疆。
朝廷关爱,将士大受振奋,也就是那个冬日,失守多年的池州郡及周边大大小小的城重新夺回东樾。
就在百官庆贺,百姓欢呼的等候国公回来办庆功宴的时候,谢淮聿却没有回京城,反而留在了边疆的苦寒之地过年。
每一个家家团圆的日子,他都不在京城,反而像是他一个人的放逐。
他顾不上家人,也无意再娶,
却十年如一日的住在云水轩。
长术关上云水轩的门,院落重回宁静。
谢淮聿望着细碎落日下的光秃树枝,突然无比希望时间能快一点来到盛夏。
他想看花开,想闻到熟悉的气息。
这样饮鸩止渴的想法,像是将一个人困在了别人看不到的囚笼里,痛感是有滞后性的,他的悔太厚重,自己都量不到深度。
……
次日,
谢淮聿照旧上朝,朝堂上长公主依旧不肯和他说话,而小皇帝齐泊宁在齐玉卿的压制下,对政事再没一点兴趣。
一年前,齐玉卿做主给皇帝立了皇后,是清平郡王家的长女,清平郡王是勋爵之家,因着祖上有功被太祖皇帝赏了爵位,皇后性情温良谦恭,知书达理,对齐玉卿言听计从。
齐玉卿希望有这样的妻子相助,齐泊宁重掌江山时也不至于走偏。
谢淮聿从不关心内帏之事。
下了朝,苏玄将他喊住,他回过头,迎着日光才发觉,苏玄鬓发斑白,面容也苍老了许多。
顾徳忠倒台后,他本应是最大的得利者,可不知为何,他这样的衰老,半点都看不到志得意满的样子。
谢淮聿无心关注这些,他不想和苏玄说话,苏玄无非是想让他娶苏紫菀过门,给云旗一个完整的家。
可他不愿。
他是怀夕的,此生都是。
苏玄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满目恳求的说,
“国公,云旗年岁渐长,总不能一直没名没份的住在国公府,您总得为他的未来着想。”
谢淮聿抿着唇,冷硬的眉眼间没有半分温度,
“我可以收养云旗为义子,但嫡子的位置,我不能给他。”
苏玄脸色难看了几分,若云旗为义子,就代表他不会娶苏紫菀为妻。
她这么多年的等待,就真的成了泡影。
不仅苏紫菀不甘,苏玄也不甘。
他是失去了一个女儿的人,绝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因为同一个男人绝望而终。
“可……紫菀呢?你总得给她一个说法!”
谢淮聿冷淡着眼神,反问苏玄,
“要什么说法?谁能给怀夕和我的孩子一个说法?”
苏玄身形晃了晃,没明白他的意思,
“国公何意?”
谢淮聿眼神不善,冷声说,
“苏尚书应该去问自己的女儿,她拿捏着常嬷嬷的孙儿,逼迫常嬷嬷害死了怀夕腹中的孩子,我没有把这些拿到明面上说,已经够给她脸面,娶她,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苏玄面上一僵,想起那年苏紫菀心神恍惚的告诉他,常嬷嬷无病无灾却骤然离世,蹊跷之下令她心神不安,她害怕常嬷嬷在临死前将一些事情告诉谢淮聿。
怕他彻底厌恶她。
可常嬷嬷下葬后,谢淮聿并没有怎么样,显然常嬷嬷紧守住了那些秘密。
可……如今苏玄才明白,
谢淮聿知晓一切,之所以没和苏紫菀斩断前尘,是看在了稚儿的面子上。
可云旗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为何他会给予这个孩子一点怜爱?
苏玄想不通,
他知道同为男子,难免会怀念故妻,苏紫菀是怀夕的妹妹,就算是不看过去,也该看在怀夕的面子上怜悯她的妹妹。
忆及那个葬身火海的可怜孩子,他懊悔到了极致,五年前他到了顾家的时候,火势已起,他压根没有机会和他的女儿说上一个字。
如今,丧女之痛还未转圜,却要看着外孙被世人耻笑。
苏玄的苍目隐隐压着泪意,言语恳求,
“可紫菀是怀夕的亲妹妹啊,你总要看在怀夕的面子上怜悯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