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宫中设宴,李承乾提前一日就打了招呼推辞,过节,当然是跟家人一起过。
皇帝赐宴,同一群各怀鬼胎的大臣周旋,少一次没什么关系。
李世民是半点都不觉得意外,高慎微来了,过节了李承乾能来赴宴才是见鬼。
苏氏留人,李承乾或许还会在老父亲和孕妻之间纠结一下,偏偏苏氏进入第六个月后,说什么都不肯见李承乾。
李世民大手一挥取消端阳节赐宴,改成外出踏青。
“外出踏青,你要不要带着高先生一起出门?”
李世民询问李承乾的意见,虽然他知道,李承乾大概率不会同意。
李承乾听得心一颗心抽搐,休假当日,领导先是组织了公司聚餐,后又改成外出团建。
“父亲忘了,可臣记得清楚,当年阿翁每逢佳节必请客,父亲私下里吐槽。”
李世民难得老脸一红,白了李承乾一眼,“你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都敢开朕的玩笑了?”
李承乾笑道:“父亲要是不愿意臣同您开玩笑,那臣就不开了,这百日里有老爸,老爸走了臣还有魏师傅,李师傅。”
李世民靠在凭几上,下颌微微上扬,“他们活不过朕。”
李承乾两手一摊,面上笑意更甚,“父亲莫不是忘了,崇贤馆那一堆人?私下里,臣也常同他们开玩笑。”
李世民冷哼一声,佯怒道:“没大没小!”
“也不是是谁说得,魏师傅妩媚动人,褚遂良小鸟依人。父亲为君不尊,教出臣这么个没大没小的太子,十分合理。”
李世民:……
“要不是看在你身子骨不怎么好,朕非打你一顿不可。”
知道皇帝不会打他,李承乾贼胆越来越大,“父亲,当初阿翁逢佳节必定设宴,父亲是怎么说来着?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还不让人清闲。
如今父亲做了皇帝,不仅是节庆设宴,连休沐都不放过,就是不知道大臣们私下都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道:“你懂个什么,就在这里乱说。你阿翁偏心建成和元吉,元吉每每挑拨离间,他问都不问向朕发难,朕张嘴解释,话没说完就被他呵斥回去。
还有那个裴寂,煽风点火,讨厌的很。赴宴,本就是出去玩儿的,结果十次有九次都憋着一肚子气回来,换作是你,你愿意去吗?”
李承乾摇摇头,当然不愿意。不过皇帝愿不愿意都必须参加,人在场,李建成、李元吉等人上眼药还能申辩几句。
不在场,就等于任人污蔑,以天策府当时的势力,高祖天然靠拢李建成和李元吉,事后皇帝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机会。
“承乾,你那个时候愿意朕出去参加宴会吗?朕想听实话。万一,朕是说万一,万一你哪一天回去了,另一个你回来了。
你不在乎朕,他未必不在乎,知道一些朕不知道的过往,朕对另一个你,也能补偿一二。”
李承乾沉默片刻,皇帝这种暴脾气,这个情绪,现在是越来越稳定了。
“当然不愿意了,没有孩子不愿意亲近父亲,幼时的臣也不例外,只是父亲速来威严惯了,加上之前被父亲收拾过几次,心存敬畏,不敢亲近罢了。
一如象儿亲近阿耶,不敢亲近父王。哪怕父亲冷冰冰的,只要他在身边,那也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李世民听得心里头酸涩难受,“你就没想过,同为父撒撒娇。为父是严肃了些,可青雀雉奴入怀时,也在想你何时入怀。”
李承乾暗笑,又来了,跟他打感情牌,得不到的骚动,皇帝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父慈子孝。
“父亲,从臣启蒙的时候,接受到的教育就是,臣是秦王府的世子,行事要稳重,不能轻挑无状。
幼时的记忆,父亲总在外面征战,或者忙于朝政,臣甚少能见到您。
父亲回来时,臣与青雀迎上去,您总是抱青雀,没有抱臣。
师傅总说,世子要稳重,臣想,您大概喜欢稳重的世子。
父亲,稳重,从来不是臣的本性,臣是一个很爱玩儿的人。
父亲抱青雀不抱臣,让臣觉得,您不喜欢撒娇的臣。
那时,在臣心中,父亲是英雄,是臣仰望且崇拜的人,为了让父亲喜欢,臣也只能压抑着本性,一日比一日稳重。”
李世民心痛难忍,不由得酸了眼眶,“承乾,你一定要诛心为父吗?”
李承乾淡淡道:“这不是诛心,是事实。父亲,您疑惑不管哪一个臣,都粘着老爸。
今日臣告诉您,因为他是第一个看透臣的本性,循循善诱让臣释放本性的人。
在他面前,臣可以肆无忌惮的笑,同他没大没小,哪怕臣有千年的灵魂,却依旧能窝在他怀里撒娇卖痴。”
李世民胳膊肘撑在案上,双手抱住脑袋,哽咽着声音。
“天家重长子,承乾,为父知道你很好,对你疾言厉色,也只是想让你变得更好。”
李承乾十分平静的点头,“臣知道,所以臣一直都很努力,哪怕您抬举李泰,给他设立文学馆,提出让他住进武德殿,臣看着李建成的下场,无限惶恐也仍然努力。
直到,您到他的封地赦免死囚,大赦天下,这种殊荣只有天子可以有。
您说出那一句,人生寿夭难期,万一太子不幸,安知诸王他日不为公辈之主!何得轻之!
然后,臣的拜师宴,房玄龄收了拜贴又放了鸽子,让臣在朝野丢尽了脸面。
父亲,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不止朝野在观望,臣也在小心观望,您对此事的处置。
您没有任何处置,提都不提一句,房玄龄的影响力,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个时候,臣就知道了,臣这个太子做不长久了。
那一年,臣引突厥人入宫,还和秦英、韦灵符等人大行祭祀之事……”
说到这里,李承乾自嘲,“现在想来,那时的臣是真的傻,鬼神这种讳莫如深的事情,素来都是统治者忌讳。
前朝巫蛊之祸血淋淋摆在眼前,臣竟然蠢到那个地步。还是谢谢父亲,若无您的庇护,臣也等不到贞观十七年被废了。
臣寄希望于上天,希望那条瘸了的腿可以恢复如初,希望臣的稳重可以夺回圣心,希望父亲能终止您对魏王的盛宠,希望您可以敲打一下房玄龄,希望下一次上朝不再看到朝臣们轻蔑的目光,希望一觉醒来回到贞观十年之前。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怀揣的希望越大,最后就会越绝望。从那之后,您知道的,臣挺疯的。
既然稳成持重不能得到您的宠爱,既然注定是一个死人,那就在死前好好的疯一疯吧!
君心多变,父亲,说一句不敬的话,哪怕是现在,臣也没有寄希望走到最后。
卫太子可以起兵同汉武帝干一架,一来汉朝皇后能调兵,二来汉武帝不是马上天子,卫太子的娘舅表兄是卫霍。
一直以来,兵权保障皇权稳固,您这位马上天子的威望,岂是臣可以撼动的,有一天您看臣不顺眼了,一脚把臣踹下去,臣其实没有什么反抗之力。”
大殿针落可闻,刻漏“莎莎”声异常清晰。
“哭着过完一生,笑着过完一生,臣选择了得过且过,努力过好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至于未来如何,臣这个千年老鬼,也只能说一句,一切随缘。”
皇帝又哭了,李承乾揉着鬓角,有些头疼。
“宜春苑的秧苗长得极好,父亲可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