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挟着冰粒,抽打在林寒的脸上,留下细微的刺痛。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冰原上,脚下是烧融又冻结的坑洼,混杂着金属碎片和凝结的暗色冰晶。
空气里弥漫着能量过载后的臭氧味,其间混夹着硝烟,还有一种奇异的冰冷金属气息。
头顶,那片淡蓝色的星砂屏障无声流转,如同倒扣的巨碗,将守夜人舰队那令人窒息的庞大阴影隔绝在外。
猩红的炮击光芒在屏障表面徒劳地炸开一圈圈涟漪,却再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死寂笼罩着战场。
零点公社的无人机群悬停在半空,引擎低沉的嗡鸣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突击艇上的守夜人士兵忘记了开火,他们惊疑不定地望着那道庇护着敌人的光幕,更望着光幕下那个几乎被淡蓝色光晕吞没的佝偻身影。
江天野。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决绝的姿态,双膝跪在坚冰上,枯瘦的双手死死压着嵌入冰面的冰晶碎片。
鲜血从他口鼻涌出,在刺骨的低温下迅速冻结,在他花白的胡茬和防护服领口凝成暗红的冰凌。
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带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他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皮肤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蜡黄,生命的光泽正从他身上急速褪去。
那包裹着他的淡蓝光晕,温柔却残酷,既像女儿最后的拥抱,也像在汲取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
“老江!”
林寒嘶哑地低吼一声,第一个从震惊中挣脱。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几步就冲到江天野身边,动作却在下意识靠近那片光晕时猛地顿住。
那光芒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压,却又奇异地没有敌意。
他只能半跪下来,隔着那片朦胧的光,焦急地探向江天野的脖颈脉搏。
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陆教授!”
林寒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
陆云漪已经强撑着赶到。
她脸色苍白如纸,刚才强行催动基因锁的负担让她脚步虚浮,咽喉处淡金色的细痕火烧火燎地疼。
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打开随身医疗包,动作麻利地取出强效生命体征稳定剂和止血凝胶。
她看了一眼那片笼罩江天野的淡蓝光晕,眼神复杂。
那能量场稳定得不可思议,却又与江天野衰败的体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光晕在保护他,也在……消耗他。”
陆云漪的声音沙哑,快速将药剂吸入注射器,“林寒,帮我稳住他身体,小心别直接触碰光晕!”
林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那层流动的蓝光,轻轻扶住江天野的肩膀。
老人的身体冰冷僵硬,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石像。
陆云漪找准颈侧静脉,针尖精准刺入,将淡绿色的药液缓缓推入。
紧接着,她又迅速处理江天野口鼻的冻血,将止血凝胶小心地涂抹在撕裂的黏膜上。
时间在紧张的施救中缓慢爬行。
冰原上只剩下风声和远处守夜人旗舰引擎沉闷的轰鸣。
星砂屏障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将混乱和死亡隔绝在外,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暂时宁静。
突然,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打破了寂静。
声音来自战场边缘,那个临时用破损装备和保温材料围起来的简陋医疗点。
那里收容着之前感染了“青铜瘟疫”的科考队员和零点公社成员。
林寒和陆云漪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感染者半边脸和手臂已经完全呈现出青灰色的金属质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类似生锈青铜的光泽。
几秒钟前,他还像一具没有生命的金属雕塑,只是偶尔发出无意识的喉音。
但此刻,他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担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喉咙里挤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声响,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扭动,又混杂着一丝模糊不清,属于人类的痛苦呜咽。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只金属化的手臂上,那层青灰冰冷的金属色泽,竟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并露出了底下属于正常人类的苍白皮肤!
虽然那皮肤上布满了扭曲的血管和痛苦的抽搐,但的的确确是血肉之躯!
这变化只维持了不到两秒。
那片褪去的金属色如同拥有生命般,又迅速蔓延回来,重新覆盖了那片脆弱的皮肤,将那一丝人性化的痛苦彻底封死。
感染者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随后猛地一僵,彻底不动了。
喉咙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而规律的金属摩擦般的呼吸声。
仿佛一个信号。
第二个感染者,一个半边身体都覆盖着青铜色的零点公社成员,身体也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
他未被金属化的那只手猛地抬起,五指痉挛地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紧接着,他胸口一小块金属化的区域同样发生了短暂的色泽消退,露出底下剧烈起伏的肋骨轮廓,随即又被冰冷的青灰色吞噬。
他也迅速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第三个,第四个……
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医疗点内所有的感染者,在短短几十秒内,都经历了这短暂而剧烈的抽搐和局部“褪色”,然后集体陷入了死一般毫无知觉的昏迷。
先前此起彼伏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呻吟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令人心底发毛的寂静。
他们躺在那里,如同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只剩下布满金属斑块的躯壳,在低温下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老天……”
一个正在医疗点帮忙的零点公社黑客,手里还拿着半卷绷带,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异变吓得倒退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们……他们怎么了?都……都死了吗?”
陆云漪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牵动了咽喉的伤处,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捂住嘴,指缝间有血丝渗出,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些陷入深度昏迷的感染者。
“不!不是死亡!”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咳嗽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狂喜,“看他们的生命体征监测。虽然很微弱,但还在!是昏迷!是……是休眠!”
她踉跄着几步冲到最近的感染者身边,不顾对方身体散发的冰冷金属气息,迅速检查简易监测仪上的数据。
心率低缓但平稳,呼吸悠长而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却稳定在一个恒定的冰冷区间。
“是屏障!”
陆云漪猛地抬头,看向头顶那片流转着柔和蓝光的星砂屏障,又看向不远处依旧被光晕笼罩、生命力正被强行吊住的江天野。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那些金属化的躯体上。
“老江强行稳定了屏障,让它吸收了被转化的攻击能量。这稳定强大的能量场……散发出的某种……某种‘韵律’或‘频率’,压制了他们体内那些疯狂侵蚀的黑塔能量。”
“虽然只是让它们暂时‘休眠’,没能根除……但这证明黑塔的力量并非不可抗拒!证明小满留下的屏障,不仅能守护地球,甚至……甚至可能成为找到治愈方法的关键钥匙!”
她激动地转向林寒,眼中燃烧着科学家发现新大陆般的炽热光芒:“林寒!看到了吗?这就是希望,实实在在的希望。”
“虽然他们现在昏迷了,金属化进程暂停了,但侵蚀也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这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
林寒依旧半跪在江天野身边,一手稳稳地扶着老人冰冷沉重的肩膀,另一只手紧握着电磁脉冲枪的握把,枪口警惕地指向外围,防备着守夜人可能狗急跳墙的突袭。
他听到了陆云漪激动的话语,看到了感染者集体陷入昏迷的诡异场景,也感受到了星砂屏障带来的短暂安全。
然而,他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片沉凝。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冰尘和黯淡的光线,越过狼藉的战场和停泊的零点公社潜艇,最终投向遥远的海平线……那个太平洋的方向。
他臂膀上,那些淡蓝色的能量印记,正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也异常清晰的搏动感。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呼唤。
一种来自深海之渊,沉重而古老的脉动。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正与南极星砂屏障的稳定能量场产生着某种跨越空间的隐晦“交流”。
仿佛大洋深处,有什么庞然大物被这边的动静惊扰,正缓缓睁开了眼睛,并投来审视的目光。
这感觉让他脊背生寒。
“希望?”
林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特有的清醒和沉重,“陆教授,希望是看见了。但危机,也看见了新的。”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太平洋方向,眼神冷硬如铁,“那边的东西……被我们这边的动静‘吵醒’了。它给我的感觉……比南极这座塔更古老,也更……饥饿。休眠的瘟疫只是留了一丝喘息之机,而真正的战场,恐怕才刚刚拉开帷幕。”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江天野灰败痛苦的脸上。老人紧按着冰晶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上。
林寒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坚硬。
“老江拿命换来的时间和机会,不能浪费。”
林寒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空气中,“我们得立刻动起来。在他撑不住之前,在守夜人那帮杂种缓过劲来之前,在……海沟里那个东西彻底醒来之前。”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江天野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从肺叶深处挤出来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一直笼罩着他的那片淡蓝色光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起剧烈的涟漪。
光芒瞬间变得刺眼,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变得比之前更加稀薄透明。
江天野紧闭的眼皮颤抖着,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他浑浊的眼珠毫无焦距地转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一点点凝聚在陆云漪身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
陆云漪立刻扑到他身边,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样……本……”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气音传来,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快……分析……他们……体内……”
陆云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量,提醒她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感染者体内侵蚀能量被星砂屏障强行压制的“休眠”状态下,立刻采集他们身体组织样本。
这是分析那种可怕的黑塔侵蚀能量本质,寻找其弱点甚至逆转方法的绝佳窗口。
一旦侵蚀能量重新活跃,或者感染者醒来,这个机会可能转瞬即逝。
“明白!教授,我明白。”
陆云漪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眼神却已变得无比坚定和专业。
她迅速从医疗包中取出几支特制的低温采样管和微型活检针。
“林寒,帮我照看教授!”
“屏障暂时稳定,守夜人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必须立刻采样,这是黄金时间!”
她语速极快,说完立刻转身冲向医疗点,对着那几个还有些发懵的黑客助手快速下令,“无菌操作台!低温保存箱!快,采集所有昏迷感染者金属化区域与非金属化区域交界处的组织样本,注意避开大血管,动作要快!”
林寒看着陆云漪迅速投入工作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怀中的江天野。
老人得到陆云漪的回应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眼皮沉重地合拢,呼吸变得更加微弱,
但他按着冰晶碎片的手,依旧固执地没有松开。
那片稀薄的淡蓝光晕,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包裹着他,维持着他生命最后的火苗。
林寒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江天野靠得更舒服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太平洋的方向,臂膀上那来自深海的脉动感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冰冷的催促。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腾出一只手,抓过旁边一个零点公社成员递过来的战术背包,开始快速而沉默地检查里面的装备。
能量满格的电磁脉冲步枪、备用弹匣、高爆手雷、深潜抗压服、应急氧气瓶、强光信号棒……
每一件武器和装备都在他手中被熟练地检查,确认状态,然后以最合理的方式重新归位。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必须尽快出发,前往马里亚纳海沟,找到那座还在沉睡的更可怕的黑塔。
这念头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胜利,而是为了身后这片冰原上昏迷的战友,为了正在和时间赛跑分析样本的陆云漪,更为了怀里这个用生命点燃了微弱希望之火的老人。
就在他扣上背包最后一个卡扣时,脚下坚实的冰层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咚。
像是一颗遥远而巨大的心脏,在冰封的地壳深处,搏动了一下。
声音沉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瞬间穿透了冰层,清晰地传递到冰原上每一个人的脚底,甚至让人的心脏都跟着产生了一丝不协调的悸动。
林寒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陆云漪正在小心翼翼地从一名昏迷感染者手臂上取下组织样本,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她手中的活检针微微一颤。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几个零点公社的黑客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安。
咚。
间隔了大约十几秒,第二下震动再次传来。
比第一下更清晰,更沉重。
冰面上一些细小的碎冰渣,因为这震动而轻轻跳跃起来。
这绝非地质活动!也不是守夜人舰炮的轰击!
它来自更深的地底。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非自然的韵律感。
冰冷而又古老,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某种东西正在南极冰盖之下。
在这片被星砂屏障守护的土地深处,被某种力量……或者被星砂屏障本身稳定的能量场所惊扰,正缓缓地尝试着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种无形且更加深沉的阴影,伴随着这来自冰层深处的古老“叩问”,悄然弥漫开来……给刚刚萌生一丝希望曙光的冰原,蒙上了一层未知而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