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炎皇帝生辰日,宫门大开,各国与封王皆携重礼而至。
宫中大兴歌舞奢宴,四处只见琼浆玉液倾如洪,金银宝石积如山。
云琛扮作楠国侍卫,跟随在菘蓝仪仗队的末尾进入宫中。
因皇帝生辰日人多往来,所有宾客一律不许佩兵器,护卫们也只许佩一柄木刀充样子。
云琛趁皇宫内官清点核查人数之前,身子闪进殿宇廊柱后,一把拽脱去护卫服制,瞬间露出一身东炎皇宫里最普通的太监衣服,跟着路过的太监往宫内最深处而去。
依照先前记下的宫内地形,云琛从后门摸进炎绰寝宫的净房,再次脱去一身太监服制,露出了最后一件衣服——
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衣。
她拿恭桶里的清水当镜子照,将头发利落地束好,而后又掏出炎朗给她的药水滴在眼中。
双目顿时火辣刺痛。
她知道不远处的寝殿里还有两个暗卫留守,硬是忍着痛没有出声。
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感觉眼睛好些了,再对着水面去看,只见双眼已染色得如夜幽蓝,看着诡异又阴冷。
炎朗那异想天开的法子,便是叫云琛扮作炎绰的“心病”。
东炎皇宫上下皆知,炎绰严禁宫中任何人穿白色衣衫,却没人知道为何。
炎朗说,他小时候误入宫中禁地,那只许皇帝一人进出的禁宫里,巨大的香案香烛之上,只挂着一幅画。
画中是一位白衣翩翩的绝世公子,长眉如剑,双目幽蓝,男生女相,气质阴鸷又威严。
这么多年,炎朗早已将这件事忘记了。
可那日他带着云琛入宫觐见时,皇帝不仅对云琛多番留意,还让云琛抬眼相看。
当时炎朗正探着炎绰的脉搏,炎绰那一瞬间的脉象大动,分明是积年心郁发作。
种种细节,一下让炎朗记起了那画中人。
若再仔细回想,云琛确实与那画中人有一二分相似。
只是相比之下,云琛太稚嫩了些,纯良了些。
而后,炎朗又去与赵贵妃话家常,试探炎绰年轻时候的往事。
虽然赵贵妃嘴十分严,但炎朗还是断定,宫中禁白衣全因那画中人。
那白衣公子正是炎绰经年不忘的旧情,是折磨炎绰几十年的心病。
所以,炎朗料定:
云琛若扮作那画中公子,只一两分相似,便足以接近炎绰。
为此,炎朗这些日子一直在炎绰的药饮中掺了分量很轻的致幻药物,并叮嘱炎绰禁酒。
只待今日寿辰停了药,可以饮酒,酒力催动连日积累的药效,便可令炎绰短暂地意乱情迷,云琛接近炎绰的胜算便更大些。
否则,有那八个东炎顶尖的暗卫在,云琛绝无可能悄悄潜伏靠近,唯有这一个荒唐法子,才有成功的机会。
回顾炎朗的计划,云琛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演练着一会儿与炎绰正面相对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她很清楚,这次大约是九死一生。
若真死在异国他乡,便再也见不到霍乾念了……
想到这里,胸口立刻一阵锥心刺痛,她赶忙收拾心绪,不断告诫自己:
“莫怯!怯得狠!死得快!莫怯!”
不知等了多久,当宫内宴席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宾客散尽,重归常态,她终于听见寝殿传来声音。
听起来像是炎绰喝了不少酒,有些醉了,却不许宫人和妃子服侍,闹了一会儿,发了通脾气,寝殿才慢慢陷入安静。
云琛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一块白色帕巾系在脸上,心中祈祷她能更像那画中公子些。
事到如今,数丈之距,只能赌一把了!
她将藏在木刀刀柄里带进来的小短刀插进靴子,然后整顿身形面容,努力想象自己是个得胜归来的王,拿出杀人的气势,一步步正大光明地朝寝殿走去。
她刚一出现在寝殿门口,立马就有两个暗卫从梁上跳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定在正熟睡的炎绰身边,神情警戒地看着她。
她后背起了一层汗,却强撑着不露怯,继续大步往前走。
两个暗卫“唰”地抽出佩刀,没有吓住云琛,却惊醒了榻上的炎绰。
炎绰睁开眼,朦胧之间,只见一道白衣翩翩,一双幽蓝色的眼眸。
怔了一下,炎绰几乎是瞬间从榻上翻身弹起,愣愣地望着云琛,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
“阿沐……你来了吗?”
炎绰身后,两个暗卫对视一眼,默契地收起佩刀,重新跳回梁上,只当是炎绰哪个妃子情人又在耍花招讨炎绰欢心。
云琛不知该怎么接话,更不知道“阿沐”是谁,见两个暗卫退下,暗处却有更多的眼睛盯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
在近到与炎绰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她看见炎绰两眼无焦,神情恍惚发怔,应当是连日积累的致幻药物已发作。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说了一声:
“是我。”
炎绰缓缓站起身,宫墙上那小山一般的影子也跟着缓缓升起,将云琛整个人笼罩进阴影。
炎绰踉跄着走近云琛,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巾,却突然身子一沉,轰然跪地,悲声哭道:
“阿沐……你来了……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真的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才来啊……”
云琛整个人都懵了。
她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情况,就是没想过炎绰会一上来就给她跪下??
她不敢后退,亦不敢上前去扶炎绰,谁知炎绰却以膝触地,又往前走了一步,神情悲切又痛苦。
“阿沐……过去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你已经死了……我是眼睁睁看着你死的啊……”
炎绰那高大的身躯,此时就这样绝望地跪着。
已近古稀的年纪,满头青丝与白发交缠,他却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不知怎的,云琛突然心生悔意。
她没想过炎绰的心病竟伤痛至此。
拿别人最痛处去为已谋求,实在太残忍。
可现在骑虎难下,后悔也没用了,云琛故意将语调放缓,轻声道:
“那便将风灼草给我吧。”
“好好好!”炎绰连连应承,一把拽着云琛就上龙榻。
暗卫们迅速退避三步。
云琛被吓得不轻,差点以为炎绰要对她干点那啥。
然而炎绰只是在榻头的龙头扶手上用力掰动了一下。
随着机栝声响起,龙头缓缓张口,伸出龙舌,露出半株雪白的枯草。
云琛大喜过望,却不敢表现。
炎绰拿出仅剩的半株风灼草,哭着捧给云琛:
“蛊医说,风灼草也叫复活草。我原本千辛万苦寻到了一整株,准备去香消崖将你复活的……可惜我那逆子偷了半株去……”
炎绰仍旧目光涣散着,神情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青涩,可怜兮兮地问:
“只剩半株了,阿沐,可以吗?”
香消崖?神仙墓?画中男生女相的白衣公子?女扮男装的前朝大将军?楠国皇后?全是同一个人?
云琛的大脑被震得乱七八糟,心说香消崖神仙墓里葬的也许真是神仙,不然怎能搅得一个个君主神仙打架呢。
没想到东炎皇帝念念不忘的旧情竟然是楠国皇后,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如此复杂。
云琛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那半株风灼草,稳住声音道:
“足够了,你做得很好——”她大着胆子又补了一声:“炎绰。”
话音落下,她脸色大变,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坏事了!
随着她一声“炎绰”,皇帝眼中的迷雾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由浑浊变得犀利。
“阿沐,你从未叫过我‘炎绰’——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