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没听到啥动静,还是后头跟着的捕快小声提醒道:“神爷,神爷,做得太过了,您睁眼瞧瞧。”
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清楚当下情势还真把他这个自诩见惯了大阵仗的老捕头都看傻了眼。
就见五大三粗的李莫名依旧双手抱胸,斜靠在楼梯口,跟前蹲着一排鼻青脸肿的肌肉壮汉打手。此刻这些打手正吃着早就凉透了的蟹粉小笼,老祖宗都说螃蟹一定要趁热吃不是没有道理的,冷掉的蟹粉又腥又腻,嚼了几口便满嘴的腥气反上来,别提多难受。
不过那帮壮汉说什么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一边忍耐身体上的疼痛,一边还要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时不时地被李莫名的眼光一扫,几个动作慢下来的,立马恨不得手脚并用地往嘴里塞小笼包。
靠墙勉强坐着的漕帮龙头,喉结上下滚动,翡翠烟杆不知何时断成两截被随意地丢在一旁。此刻他正专心地吃着眼前那半碗冷饭,护腕上的倒刺刮得瓷碗吱呀作响。
之前一直很沉默的盐马队大当家霍三爷眼神空洞,鹰爪般的右手捏着汤匙,颤颤巍巍地将洒落的米粒一粒粒舀回碗里。
窗沿上清理着爪子的白泽颇为拟人化的往下瞪了一眼,倚在窗边的水鬼帮老大突然剧烈咳嗽,将最后半粒米呛在喉间。那一身绸子衣袍早就被猫爪子抓成了面条,凌乱地缠在他滚圆的肚子上。
之前还对着张黄言语轻佻的马帮女当家,脸上的腮红更艳了,她用那薄纱裙摆擦拭碗底残存的油花,时不时还向张黄这展示着自己的饭碗被打扫得多干净。
几个老大里看上去最惨的还要说是大刀会的疤面佛,本来年纪就不小了,左手还耷拉着。此时只好用唯一还能动的右手,挖着之前剩了一半的八宝鸭,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冷透的糯米又粘又硬,裹着已经半凝固的灰白鸭油粘在齿间,像是嚼着浸过冷猪油的石英砂,每一下研磨都让臼齿泛起酸麻。喉咙忽然被黏腻的团块堵死,鸭油在食道凝成冰凉的脂膜,气管像被塞进一团浸透柏油的麻绳。
疤面佛他老人家也不容易,抓着雕花梨木桌沿不住地痉挛,那涨紫的脸——像极了溺死在瘦西湖藻荇间的浮尸。
而唯一死里逃生的六子此时正谄媚地跪坐在柳姨身旁,替她揉肩捶背,那双胖手又软和又有力气,十足的按摩圣体。
“干娘,你看我这力道够不够。”
柳姨宠溺地笑了笑,吩咐六子退到一旁,面对一众凶神恶煞,有几个还纹着过肩龙的扬州城各路黑道魁首。
柳姨正了正坐姿,手里不知何时抄起桌上一双筷子,冲着跪坐在前的一群人,一个一个指过来,苦口婆心地说教道:“民间有传说,这每一粒米上都住着八万四千神明,你浪费一口,就够判八百辈子饿鬼道的。”
被指导的人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咱家不过一介女流,知道的不多。若是你们不喜欢听这鬼神之说,那帝王言行总相信吧!朝廷曾有古训:一粒米消三灾,三粒米挡煞气。大夏朝刚立国打江山那会,就有往漕船上撒金箔,撒粮食求河神开道的规矩,你们现在倒敢糟践黄天厚土养出来的精粮?”
“别觉得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们几个再厉害,敢问哪个是一生下来就顶天立地的?没有你们娘亲一口饭一口菜地喂养,能有现在这人样子?现在倒好,还看不上这些吃食了,有本事直接去生嚼金子过活看看!”
这一通说教下来,对面低头搭脑的,有几个面子薄的还悄悄抹了抹眼睛,抽泣声不断。
毕竟能出来混黑道的,大都出身贫寒,即便现在小有名气,在小弟面前呼风唤雨,能让家中老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那也不是天天能下馆子吃宴席的。
这一桌子菜不说山珍海味,那放在随便哪家的饭桌上也能称得上个个都是硬菜!现在倒好自己在这霍霍了半天,家里人吃的有没有那么好不说,还浪费了那么多,细想下来着实让人汗颜。
柳姨看了眼都被打扫干净的桌面,貌似严厉得吩咐道:“既然吃干净了就都回去吧,不过以后再让咱家看见半颗饭渣就叫你们蹲在扬州码头数三天米虫一粒,一粒,一粒地数。”
“谢柳夫人教诲,以后我们几个一定好好规范手下的人。再不敢干这畜生事了。”
金钱帮帮主保证道:“柳夫人,我们金钱帮回去就立下帮规:凡糟蹋米粮者,剁一指祭龙王!”
南江盟盟主则在自己金烟盒里,默默地藏了三粒发硬的米饭,以提醒自己的所作所为。
几位老大纷纷表态,柳姨听了微微点头,吩咐道“行了,知道了便早点回去。天气暑热得很,又一下子吃了那么多冷的,油的东西,怕不是要肚子难受的,后院备了些紫苏陈皮水,各位当家的喝了再走。”
此番话让正准备离去的众人心中涌现各种情绪,有感动、有惭愧、有娇羞、亦有尊重。
见几个大汉扭捏地愣在当场,张黄咳嗽了一声,语气冷冷地吩咐道:“可以了,别摆出那么肉麻的样子,直接滚吧!回去记住我姨娘的话,若是再来我这造孽,老子有的是物理办法让你们忘不了!”
众人被张黄这些话勾起了刚过去没多久的痛苦回忆,个个点头哈腰连道不敢。同时脚下功夫运转,个个健步如飞,也顾不上什么紫苏陈皮水了,直接下楼就往门外跑。开玩笑是拉肚子重要还是小命重要,这很好判断。
待这些人都走光了,张黄才发现立在楼梯口一众表情呆滞的捕快。
看这阵仗张黄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直接上前打招呼:“哟,这不是神爷吗?劳烦您操心了,放心,已经没事了,几位差爷辛苦还专门跑一趟,要是不嫌弃的话留几位吃个夜宵?”
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的神爷,扶住张黄的肩膀问道:“你小子给我说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摔出来的几个是什么人是十几双眼睛瞧见的,知道你小子滑头,可别想满嘴胡话地诓骗老子。”
张黄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解释说:“瞧您说的,我骗您做甚。几位道上的当家在我这小店谈事情,谈着谈着便相互大打出手。您说我这也是小本买卖,本着和气生财,自然是要劝两句的。也是几位当家的耳根子软,比较听劝,直接被我一番真情所说服,于是便不了了之各回各家咯。”
神爷强忍着打人的冲动,还他妈的说服,老子看应该是揍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