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整整一日一夜。
长安城内外,无数百姓走出家门,站在屋檐下,站在院子里,甚至直接走进雨幕中,仰着脸,伸着手,感受着这久违的、沁入心脾的凉意与湿润。
孩童在积水里嬉闹,老农蹲在田埂边看着禾苗重新挺起腰杆,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次日清晨,雨势渐歇,天空虽未完全放晴,却已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湛蓝,而是泛着饱含水汽的灰白。
被紧急动员起来清理积水的京兆府胥吏和兵丁们,在忙碌之余,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而那座曾吸引了全城目光的祭坛,在太史局和将作监的协同下,已于昨夜雨势稍缓时开始有条不紊地拆除
巨大的青石被重新运走,夯土被推平,仿佛那里从未矗立过什么。
然而,祭坛虽已不在,人心却已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不知是谁最先带的头,雨后初晴的上午,越来越多的百姓自发地汇聚到了皇城朱雀门外的广场和邻近的几条大街上。
他们并非聚集闹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朝着皇城之内、东宫所在的大致方向,郑重其事地跪拜下去。
起初是三三两两,随后是成群结队,最后竟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许多人额头上还带着雨水未干的痕迹。他们没有什么整齐的口号,只是此起彼伏地、用最朴实直白的声音呼喊着:
“太子仁德!”
“太子殿下千岁!”
“谢太子殿下为我们求来甘霖!”
声音汇聚起来,并不算特别响亮,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发自肺腑的力量,穿透了皇城高大的宫墙,隐隐约约传入了深宫。
负责皇城安防与京师治安的京兆府官员闻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调集更多人手前去维持秩序,生怕演变成不可控的骚乱。
同时,一份加急的、措辞万分谨慎却又难掩其中惊人事实的奏报,被火速递进了宫城,经由层层传递,最终放在了御书房李世民面前的御案上。
李世民刚刚听完户部关于雨后各地初步情况的简报,心情尚算不错。
旱情缓解,终究是解了他心头一大患。他正提笔准备批阅另一份奏章,黄德便捧着那份京兆府的密报,躬身走了进来。
“陛下,京兆府急报。”黄德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世民抬眼,接过那封还带着潮气的奏报,展开细看。
奏报上详细描述了朱雀门外百姓自发聚集、朝东宫方向跪拜叩谢的情形,并附上了监听到的一些百姓呼喊的言语。
御书房内很安静,只有铜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李世民脸上的那丝轻松缓缓褪去,眉头微蹙,目光在奏报的文字上反复流连。他看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仔细咀嚼。
良久,他将奏报轻轻放回案上,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里,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旱情缓解,他自然是高兴的。身为帝王,没有什么比江山稳固、黎民安乐更重要。这场及时雨,挽救了多少即将绝收的田地,安抚了多少焦躁的人心,也卸下了压在他肩头最重的一副担子。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份奏报上。
“太子仁德”、“感动上天”、“千岁”……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他的心头。高兴之余,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凛然的情绪,悄然滋生。
那逆子,这次做得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他这个父亲,这个皇帝,都感到了某种无形却切实的压力。
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李世民比谁都懂。当年他南征北战,最终问鼎天下,除了赫赫军功,何尝没有刻意经营声望、收揽民心?
如今,他的儿子,大唐的储君,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同样高效地,收割着万民的拥戴。
而且,是以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
“仁德感天”……这顶帽子太重,也太耀眼了。它戴在太子头上,固然稳固了东宫,可同时也像一面镜子,隐隐映照出他这个皇帝……是否有所“不德”,才致使上天降旱?百姓今日感念太子求雨之恩,高呼“千岁”,那么明日呢?当太子声望日隆,民心所向,他这个皇帝,又置于何地?
一种微妙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在李世民心底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欣慰、忌惮、审视乃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的复杂心绪。作为父亲,他或许乐见儿子有成;可作为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即便这个“他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法定的储君。
与皇宫内复杂压抑的气氛截然相反,魏王府此刻正被一种近乎癫狂的暴怒与绝望所笼罩。
“哗啦——咔嚓!!”
价值连城的越窑青瓷美人觚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这已经是李泰砸碎的第三件珍玩。
“为什么?!为什么连老天都帮他?!啊——!!”
李泰双眼赤红,头发散乱,在满地狼藉的书房中央像困兽般咆哮着,昂贵的锦袍上沾满了茶渍和瓷片划破的细小口子,“四天!他就在那破坛子上坐了四天!晒得像条死狗!凭什么雨就下了?!凭什么那些愚民就跪着喊他千岁?!凭什么——!!”
杜荷、柴令武等人缩在角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同样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明明胜券在握,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将太子打入深渊,一场莫名其妙的大雨,竟将一切都颠覆了。
如今太子声望如日中天,不仅安然度过了“五日之期”的死局,更一举赢得了泼天的民望,形势彻底逆转。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杜荷见李泰砸无可砸,气喘如牛,才敢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劝慰,“事已至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啊!”
“息怒?你让本王如何息怒?!”
李泰猛地转身,一把揪住杜荷的衣襟,口水几乎喷到他脸上,“本王筹划良久,眼看就要成功!现在全完了!全完了!你让本王怎么息怒?!”
杜荷被勒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扎,急声道:“殿下!还未完!太子虽过了此劫,得了些虚名,但未必就是好事!”
李泰手一松,狐疑地盯着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