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了,”李承乾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睁开眼,看向泪眼婆娑的苏玉儿,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想做出个笑的模样,却因干裂的嘴唇而显得有些怪异,“本宫无事,只是晒得狠了些,歇几日就好。”
“都这般模样了,还逞强!”
苏玉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拿着布巾的手都在抖,“那祭坛是什么好去处?一坐便是四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你若是……若是……”
她说不下去,只是更用力地咬着嘴唇。
太医诊完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处,这才躬身道:“启禀太子妃,殿下确实主要是体表曝晒过甚,伤了皮肉,兼有暑热内侵,津液损耗过度。所幸根基尚稳,未曾引发高热惊厥等重症。眼下需以清凉解毒、生肌润肤之药外敷,内服清暑益气、滋阴生津之汤剂,静心调养,切忌再受暑热风邪,月余方可望平复。”
听到“月余”、“平复”这样的字眼,苏玉儿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李承乾却似乎并不在意太医的诊断,他目光转向一旁同样满脸疲惫与忧色的房遗直,嘶哑着声音问道:“外间……情形如何?”
房遗直连忙上前一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振奋:“殿下!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祭坛周围的百姓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许多人跪在雨地里朝着东宫方向叩拜,高呼殿下仁德,感激殿下求来甘霖!满长安城都轰动了!殿下,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
李承乾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狂喜之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漠然。
他缓缓道:“雨下了,就好。这一关,算是过了。经此一事,本宫这太子之位,短时期内,无人再能轻易动摇。”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更重要的是,在那些百姓心里,从此以后,大唐不止有一个坐在深宫里的皇帝,还有一个能为了他们登上祭坛、向天求雨的太子。”
房遗直重重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民心所向,便是最大的稳固!”
苏玉儿却一边轻柔地为他涂抹药膏,一边哽咽道:“稳固稳固,你眼里便只有这些!若是……若是这雨没下来呢?你把自己熬死了,要这稳固又有何用?”她是真的后怕。
李承乾沉默了一下,看向房遗直,又像是回答苏玉儿的问题:“遗直,你方才在坛下,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太过行险,太过拼命?”
房遗直犹豫一瞬,老实点头:“臣……确实忧心不已。”
“有些东西,”李承乾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你不拼命,不去赌,不去把自己也押上赌桌,就永远拿不到。坐在东宫里安安稳稳,等着别人施舍,或是等着别人将你掀下去吗?”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扯动了脸上的伤,让他眉头又是一皱,“看看本宫那两位伯父,再看看本宫那被幽禁至死的叔叔……这位置,从来不是坐着就能坐稳的。仁慈、礼法、血缘……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他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冷酷,苏玉儿和房遗直都一时无言。殿内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宫女们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
“好了,”李承乾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本宫无事,休养几日便是。遗直,你还有事要做。”
“殿下请吩咐。”
“去一趟出版司,找那些笔头最利、最懂得如何写故事的人。”
李承乾缓缓道,“让他们就此次祈雨之事,好好写几篇文章。不必过于浮夸,但要把本宫如何忧心旱情、如何决心亲登祭坛、如何忍受曝晒煎熬、百姓如何期盼感动、最后甘霖如何沛然而降……这些细节,写得生动些,感人些。不仅要登在《长安快闻》上,还要想办法让说书人编成段子,在茶楼酒肆里传唱。”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本宫这位好弟弟,还有朝中某些人,不是喜欢用流言和‘天意’来攻讦吗?这一次,本宫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舆论’。”
房遗直眼睛一亮,立刻领会:“臣明白!臣这就去办!定会让殿下为民请命、感天动雨的事迹,传遍京畿,乃至天下!”
李承乾疲惫地摆了摆手:“去吧。记住,分寸拿捏好,过犹不及。”
“是!”房遗直精神一振,躬身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苏玉儿看着房遗直离去,又看看榻上闭目养神、脸上涂着青黑色药膏的丈夫,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为他掖好薄被,低声叹道:“你这般算计,这般辛苦……何时才是个头?”
李承乾没有睁眼,只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床边的手,那手心里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
“或许,”他极轻地,像是在对自己说,“等到……再也没有人能逼本宫,拿命去赌的时候吧。”
太史令府,书房。
窗扉紧闭,却依然隔绝不了外面越来越响亮的雨声。
李淳风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他甚至没有起身去推开窗户确认。他只是僵硬地坐着,耳朵捕捉着外界每一点声音的变化,脸上的表情最后,定格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松弛。
“真……真下了……”
他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仿佛直到此刻,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敢稍微松开一丝,让理智重新回归。
“过去了……总算是……过去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哽咽。这短短数日,对他而言,不啻于在刀尖上行走,在油锅里煎熬。皇帝的雷霆之怒,魏王的威逼利诱,还有那悬在头顶、关乎身家性命的“三日”之期,如同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夜不能寐。他甚至已经隐约看到了自己身败名裂、甚至死于非命的凄惨结局。
“太子殿下……”他低声念着这个称呼,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