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张鹤遥的声音真的很低,低到陆弃娘没有听清楚。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虽然是隔着帘子,但是她还是来了,虽然她并不曾像从前那般,在自己生病时,恨不能时刻守在自己床边。
现在的她,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默默垂泪,却不声不响,也没有往前多迈一步。
从前不是这样的。
有一次冬天他染了风寒,高烧三日,她就陪了自己三天三夜。
张鹤遥知道风寒会传染,可是无论怎么撵她,她就是不走。
他烧得浑浑噩噩,心里却清楚明白,自己身边有人陪他,关心他。
那时候,陆弃娘可以为他奋不顾身。
倘若他没有选择抛弃她,那现在,她也会毫不犹疑地陪自己。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见多了人世间的不公,他发誓要做人上人。
经历了残酷艰难的训练,九死一生深入敌营,立下大功却又被镇北王世子占去了大头……
弃娘,我真的好累。
向上爬的路,我累了,所以我选择了一条捷径,然后得偿所愿,却和你走散了。
倘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自己慢慢走,牵着你的手一起走,不松开。
张鹤遥虚弱得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透过帘子贪婪地看着她。
从他察觉到自己染了疫病开始,他心里就生出一个念头。
找她,回京找她,一定要再见她一面。
那时候其实他已经很清楚,如果要陆弃娘去见自己,那肯定会被拒绝。
没关系,她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回来见她。
只要见一面就好。
他想把她的面容深深刻在脑海,卑微祈求喝了孟婆汤之后,也能留下一点点记忆。
他把她弄丢了。
可是如果有来世,他想重新再来一次。
弃娘,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只是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咳咳咳……”喉间腥甜漫上来,张鹤遥死死咬住锦帕。
陆弃娘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最终像钉在原地一般,一动未动。
漱玉进去,替张鹤遥顺气。
许久之后,张鹤遥终于平静下来。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竹帘外的人道:“走吧。”
走吧,不要回头。
我让你和萧晏幸福一世,来世我等你。
陆弃娘捂住了嘴,泪如雨下。
“哥,”她艰难开口,视线被泪水模糊,愈发看不清竹帘后的身影,“你,会好的。”
张鹤遥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他也没了说话的力气。
只有漱玉看到了他眼角滚落的泪。
陆弃娘离开了别苑。
她也没敢回家住,自己住回了搬家前的房子里,打算等过几日看看,确实没事再回家,免得真染上了疫病,传染给别人。
她在那里待了三日。
她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就一直收拾房子,就差最后把老鼠都从洞里拽出来洗个澡。
阿黄陪着她。
可是即便如此,晚上她想到张鹤遥,还是睡不踏实。
没有消息,一直没有消息,那会不会,就是好消息?
还是已经下葬了?
毕竟现在他们也没什么来往,白事不喊她也正常……
还有萧晏和三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疫病不会传出去了吧,他们在金陵有没有水土不服?
总算熬了三日,除了瘦二斤外,陆弃娘也没有别的变化,就依旧回铺子里忙碌。
八九月份,就是码头最热闹的时候。
铺子里的生意也忙碌,陆弃娘又多招了六个妇人。
大丫得到了第一笔“赞助”五百两银子,乃是江南一位茶商,听说了女子学堂的事情之后,特意差人送来的。
大丫得到了鼓舞,又实打实地有了钱,就想给学堂再添置什么。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
二丫的染发膏,虽然还没有最终定下来,但是随着多日尝试,失败经验不断累积,现在的方子,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二丫在这件事情上不含糊。
——宁愿再等些时日,也一定要拿出一炮而红的产品,而不是自我感觉尚可,就急忙地开始售卖,坏了自己口碑。
陆弃娘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想张鹤遥现在如何。
孙顺不来,她就没有消息。
稀里糊涂地过了半个月,这日铺子里来了很多订货的客人,铺子里的人都招待不过来,陆弃娘也出来帮忙。
“来,您要什么,说就行了,我都给您记下来。”她握着笔,很像那么回事。
但是其实她写的,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给我来五十斤锅盔,一坛子腌小黄瓜,再来——”
“好嘞好嘞,您慢点说,我记下来。”陆弃娘抬头不好意思地对顾客笑了笑。
这一抬眼,却让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张鹤遥,身上穿着他离家那日自己给他做的衣裳,只是现在那身衣裳对他来说已经明显小了,很不合身。
张鹤遥也不进来,就站在门口看着她笑。
陆弃娘心乱如麻。
张鹤遥,这是来找她道别了吗?
她之前就听老人说过,有些人临死之前,会出现在亲人的梦境之中告别。
可是这青天白日的,她还在店里忙,怎么可能是在做梦?
难道,她其实在做梦而不自知?
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从柜台后走出来,走到张鹤遥面前,眼神有不舍,低声道:“哥,你慢慢走——”
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落泪。
据说,眼泪不能落到故去的亲人身上,会让他们不舍得离开。
所以看在一手牵马,一手拉着三丫,风尘仆仆刚刚回来的萧晏眼中,就成了另外一副场景。
——两人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不是,这对吗?
不是说,张鹤遥快死了吗?
萧晏是听说这件事之后,怕陆弃娘难过,所以匆匆赶回来。
结果张鹤遥没死,陆弃娘还对他那般不舍依恋?
那这场病,难道是为陆弃娘量身定做的?
萧晏不想接受现实。
别说萧晏不敢信,就是张鹤遥都懵了。
他九死一生熬了下来,将养了十天终于能出门,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让人来到钞关附近,然后来看陆弃娘。
本以为病好了,大难不死,怕是再也得不到陆弃娘的好话了。
结果,她的态度那么好?
难道是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之后,他发现了她对自己还有感情?
那他可就又行了!
——只要陆弃娘愿意,其他任何人事,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他现在,有这个能力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