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默踩着塔城凌晨的月光回到海关宾馆时,楼道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掏出房卡,手指却在顾源的房门前顿住了 —— 门缝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伴随着电视新闻的低语声,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吱呀” 一声推开虚掩的门,顾源正半倚在沙发上,制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领口的铜纽扣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茶几上的搪瓷缸里,茯茶早已凉透,电视机屏幕蓝光闪烁,画面里播放着哈萨克族传统服饰展示的纪录片。“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顾源按下遥控器,屏幕瞬间漆黑,他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小虎没带你闯祸吧?”
陈默笑着踢掉皮鞋,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裤兜里的铜板哗啦作响:“您可真小看他了,带我逛遍了半个塔城。斗羊、跳民族舞,还有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开的卡拉 oK……” 他话音未落,瞥见顾源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塔城特色奶疙瘩,铁皮盒盖子 “啪嗒” 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格外清晰。
“吃这个,解酒。” 顾源抛来一块奶疙瘩,陈默伸手接住,坚硬的奶块在齿间慢慢化开,酸涩中带着浓郁的奶香。顾源往陈默身边挪了挪,沙发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知道塔城为啥这么热闹不?光这巴克图口岸,就藏着几百年的故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制服袖口的褶皱,眼神望向远处,仿佛穿越了时光。
陈默坐直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专注地看着顾源:“愿闻其详。我今天在商贸街,看见俄罗斯套娃和英吉沙小刀摆在一块儿卖,就觉得这儿不简单。” 他的语调里带着好奇,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顾源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月光倾泻而入,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远处界河泛着粼粼波光,对岸哈萨克斯坦的村庄安静地卧在夜色里:“清朝那会儿,这儿就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你白天看到的胡杨林,以前可是驼队歇脚的地方。” 他转过身,双手抱胸,“那时候的商人,从内地运来丝绸、茶叶,再把哈萨克的皮毛、俄罗斯的香料带回去,驼铃声能响一整夜。”
陈默想象着千年前的场景,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轻抿一口凉茶,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所以现在的边贸,算是老传统了?”
“可不是!” 顾源走回沙发,重重坐下,沙发被压得往下一沉,“建国后,巴克图口岸重新开放。你今天看到那些挂着三国语言招牌的店铺,最早就是几个哈萨克牧民支起的帐篷。”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时候没有现代化货场,全靠人背马驮,冬天零下三十度,关员们守在界河边查验货物,睫毛上都是冰碴子。”
陈默注意到顾源鬓角的白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老友为这片土地付出了多少。他伸手拍了拍顾源的肩膀,手掌下是坚实的肌肉:“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自己设计的那些房子,都没这儿的一砖一瓦有故事。”
顾源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微微泛黄的虎牙,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小子!建筑不也承载历史吗?就说塔城的俄式建筑,当年沙俄商人来这儿建货栈,把洋葱头穹顶、雕花廊柱都带过来了。” 他突然起身,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本泛黄的相册,塑料封皮已经有些开裂。
“看看这个。” 顾源翻开相册,指尖划过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几个穿着长袍的商人牵着骆驼站在界碑旁,背景是连绵的雪山,“这是 1910 年的巴克图口岸,比咱俩岁数加起来都大。” 他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许久,仿佛要透过薄薄的相纸,触摸那段尘封的历史。
陈默凑过去,鼻子几乎要贴上照片。他注意到照片里商人腰间挂着的铜壶,和今天在商贸街看到的工艺品十分相似:“原来这些老物件,都是活的历史。” 他的声音里带着惊叹,眼神中满是对岁月沉淀的敬畏。
顾源合上相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现在口岸现代化了,查验用 x 光机,交易走电子平台。但有些东西不能变 ——” 他的目光坚定地看向陈默,“就像塔城人喝酒要敬天地,做生意得讲诚信,这些规矩,从茶马古道那会儿就传下来了。”
窗外,夜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陈默靠在沙发上,听着顾源讲述塔城抗击沙俄侵略的英雄故事,讲述改革开放后第一家边贸公司成立的盛况。他的眼皮渐渐沉重,但顾源的声音却像磁石般吸引着他,那些关于塔城的历史,如同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当晨光悄悄爬上窗棂时,陈默才惊觉两人竟聊了一整夜。顾源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仍兴致勃勃地比划着:“下次带你去达因苏水库,那儿的石头上还刻着唐代的岩画……” 他突然话锋一转,挑眉看着陈默,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不过去之前,是不是得先问问那位开卡拉 oK 的林老板,要不要一起?”
陈默原本有些惺忪的眼睛瞬间睁大,耳尖腾地染上一抹红晕:“顾关长,您这都哪跟哪啊!就是普通聊天唱歌而已。”
“普通聊天?” 顾源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挤出更多皱纹,“是不是人家小姑娘看你的眼神,比我看通关文牒还专注!” 他边说边伸手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行啦行啦,不开你玩笑了。不过塔城的姑娘,个顶个的热情,你要是……”
“打住打住!” 陈默举起双手投降,佯装生气地瞪了顾源一眼,“再说我可真要连夜回乌鲁木齐了。”
顾源笑着摆摆手,眼中满是笑意:“好好好,不说了。等你下次再来,我保准给你介绍……” 没等他说完,陈默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扔了过去,两人笑闹声在晨光中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陈默起身时,双腿有些发麻。他看着一夜未熄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里,顾源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在乌鲁木齐酒桌上的汉子渐渐重叠。原来这座边陲小城的故事,就藏在老友的眼角皱纹里,藏在深夜长谈的字里行间,也藏在这充满烟火气的玩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