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惊蛰,当五十条福船挤满金山湾时,整片红杉林都在蒸汽锅炉的轰鸣中颤抖。河南老农赵守田刚下跳板就跪在滩涂上,抓了把含金的黑土塞进嘴里,混着泪咽下:\"是真土啊!能生根的土!\"
吕千总站在新筑的观海台上,狼皮大氅被海风掀起一角:\"侯爷把陕晋豫三省的流民都搬来了。\"我数着鱼贯而下的移民,那些被旱灾蚀出沟壑的脸庞,与济州岛运来的水车铁犁形成古怪对照。
阿塔带着族人出现在第三日黎明。她们抬来三十篓风干鲑鱼,整齐码在新建的义仓前。我注意到阿塔刻意用汉裙遮掩孕肚,她腰间却还系着我送的牛皮火药囊。
\"告诉长老,侯爷有令。\"吕千总展开烫金文书,鎏钢护腕在晨光中刺眼,\"凡教授移民捕鲑、采橡实者,岁赏精铁百斤。\"通译老赵话音未落,丘马什青年们已经围着新式铁铲比划起来。
赵守田在分配到的坡地上挖出第一锹土时,铁器与燧石的碰撞迸出火星。阿塔的堂兄卡雷欧突然夺过铁锹,用骨耜示范翻土角度。当季风卷来太平洋水汽时,这片汉夷混耕的田垄已冒出齐整的粟苗。
大婚那日,王铁柱从战利品里翻出半匹苏绣,说是在马尼拉抢的佛郎机商船货。阿塔的嫁衣缀满珍珠与贝壳,腰间却按汉俗系着李侯爷赐的鎏金蹀躞带。丘马什祭司用熊油在我们额头画符时,老赵硬是把《诗经》里的\"琴瑟在御\"译成了\"海螺配渔网\"。
孩子出生在秋分潮汐夜。接生的山西婆子用火烤过的剪刀断脐,阿塔却坚持将胞衣埋进祖灵岩穴。当混血婴啼哭穿透海雾时,港口的铸币厂正压出第一千枚龙洋。
吕千总再次召我入帐时,案头摊着幅鞣制鹿皮地图。羊脂灯照见那些用朱砂勾勒的山脉:\"二狗,这次东征你要带路。\"他指尖点在一串湖泊标记上,\"黄河商队传来的消息,法兰西人已在五大湖设堡。\"
阿塔抱着孩子闯进帐内,兽皮鞋上还沾着晒场的黍粒。她突然扯开襁褓,露出婴孩左肩的月牙胎记——和丘马什传说里跨海英雄的印记一模一样。吕千总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在我的燧发枪上:\"给你加个亲兵队,专司与原住民交涉。\"
启航前夜,赵守田送来袋杂交粟种:\"让红毛番也尝尝中原滋味。\"阿塔默默将三十枚鲍鱼珠缝进我的内襟,每颗珠子都对应一个潮汐周期。当我指着星图告诉她归期时,她却抓起把金砂任其流泻:\"金沉,水升,人随候鸟。\"
三百条桨帆船出港那日,新垦的梯田正泛着青黄。王铁柱在旗舰炮位上擦拭望远镜,突然咒骂着调整焦距——海岸绝壁处,阿塔正带着混血孩童们点燃狼烟。八道烟柱扶摇直上,恰似《武备志》里的八方警讯阵,却又混入了鲸脂燃烧的幽蓝。
我蹲在落基山脉东麓的页岩堆上,手中的罗盘针正疯狂打转。王铁柱骂咧咧地踹了脚磁铁矿露头:\"直娘贼,这山怕是吃了侯爷的火炮!\"脚下三百丈处的河谷里,三百匹骡马正趟过刺骨的雪水,河南工匠打造的折叠桥车在激流中吱呀作响。
真正的平原始于第七个朔望日。当晨雾被地平线吞噬的刹那,整片天地豁然洞开——目力所及尽是金浪翻滚的草原,无数黑点在地平线上聚散如潮。新兵赵满仓差点跌下马背:\"娘嘞!会跑的煤山!
\"是野牛。\"通译老卡瓦眯起独眼,这位归化的丘马什武士曾随父辈游猎到此,\"当年西班牙人的火绳枪,在这里哑了三十支。\"
正午时分,我们与牛群迎头相撞。先锋斥候刚升起示警旗,大地便开始震颤。五十万只牛蹄掀起的烟尘遮蔽了日头,最前排的公牛犄角上还挂着残破的苏族战旗。王铁柱的拿破仑炮率先开火,霰弹在兽群中犁出血路,却引来更多疯牛。
\"结车阵!\"我挥动令旗的手几乎脱臼。三百辆偏厢车首尾相扣,河南工匠特制的铁蒺藜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当第一头公牛撞上尖刺时,血雾混着牛粪味糊住了射击孔。赵满仓的燧发枪管卡了三次壳,最后抄起铁匠锤砸碎了牛头骨。
三天后,我们在牛尸堆里挖出六车熏肉。卡瓦用野牛筋教我制弓:\"苏族人说,杀牛不祭天,魂灵会引狼。\"当夜狼嚎果然围了营地,绿莹莹的眼珠在车阵外飘忽。王铁柱往篝火里撒硫磺粉,突然笑道:\"这畜生倒比建奴知进退。\"
转折发生在密苏里河岔口。我们撞见个濒死的苏族猎手,他脊背上的斧伤深可见骨。随军郎中用烧酒清创时,那汉子突然抽搐着指向东北方,用带血的手指在地上画出带十字架的堡垒。
\"法兰西人。\"卡瓦的骨刀劈进树桩,\"他们用铁斧换貂皮,却在斧柄涂天花痂。\"我望着辎重车里的三十箱铁器,突然明白吕千总为何坚持带农具远行。
突袭法兰西据点那日,我借用了苏族人的狼烟传讯。二十门拿破仑炮架在河岸制高点,山西矿工挖的爆破坑里填满了火药。当晨祷钟声响起时,三斤重的铁球轰碎了橡木寨门,燧发枪手们踩着《将军令》的鼓点推进。
法兰西指挥官举着白旗走出地窖时,怀里还抱着本《圣经》。王铁柱用生硬的佛郎机话问:\"砒霜,还是火枪?\"那红胡子却突然盯着我们车阵里的曲辕犁,蓝眼里迸出异样的光。
和解仪式在月圆夜举行。我们归还了法兰西人的圣像,换来五大湖的地图。苏族长老用野牛油为我们涂抹额头时,卡瓦突然夺过铁犁示范翻土——翻起的黑土里赫然露出块带铭文的青铜器残片,纹样竟与济州岛出土的周鼎如出一辙。
\"继续东行。\"我摩挲着铜器上的雷纹,眼前浮现阿塔教我的潮汐歌谣。王铁柱正在试用法兰西人的气压计,突然骂了句辽东脏话:\"这劳什子说三日内有暴雨!\"
此刻站在密西西比河岸,望着河面上漂来的独木舟残骸。舟尾雕刻的羽蛇神像已被水流侵蚀,但那双嵌着黑曜石的眼睛,仍与宁远侯玉牌上的纹路遥相呼应。赵满仓在身后惊呼,他刚网起的鲟鱼肚里,竟有枚带虎纹的永乐通宝。